今年,是辛亥革命110周年,中共建黨100周年。5月17日,北京舉辦研討會〈孫中山與第一次國共合作〉,稱第一次合作(1924—1927)(註1)有「深遠」的現實意義,要「堅決反對台獨分裂勢力,推動兩岸和平發展」(註2)。
香港、台灣沒有類似的研討會,但有一批民國史出版物。其中,白先勇寫父親白崇禧(1893—1966)的《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下稱「白與蔣」),記述北伐、抗日(上冊)、國共內戰(中冊)和台灣歲月(下冊),也涉及白與蔣的恩怨。
白崇禧上將是國軍名將,又是桂系的核心人物,有「小諸葛」、「白諸葛」之稱。
在東北戰場 四平街激戰
在中共黨史中,國共內戰(1946—1949)有三大戰役:遼瀋戰役(1948年9月至10月)、淮海戰役(1948年11月至1949年1月)、平津戰役(1948年12月至1949年1月)。國民黨和國軍分別稱為東北會戰、徐(州)蚌(埠)會戰(徐州在江蘇省、蚌埠在安徽省)、平津會戰。
抗戰勝利後的東北,分為遼寧、安東、遼北、吉林、松江、合江、黑龍江、嫩江、興安、熱河10省(今遼寧、吉林、黑龍江3省及內蒙古的一部分)。
1946年,東北共軍(先後稱東北民主聯軍、東北野戰軍、第4野戰軍)處於戰略防禦階段。中共黨史稱,「四平保衛戰」(又稱四平戰役,國軍稱四平街會戰或四平街之役)是遼瀋戰役前重要的防禦戰役。
1946年4月至1948年4月,國共兩軍在四平街(四平市)之激戰有4次(3月已有零星衝突)。中共的戰史有「四戰四平」之說,分為四平解放戰、四平保衛戰、四平攻堅戰、四平收復戰(註3)。
四平街會戰的初戰,發生於1946年4月18日至5月19日(中22、37頁)(註4);外圍戰則在4月8日傍晚開始(註5)。
林彪黃克誠 困守四平街
四平街曾是遼北省的省會,1937年起為市的建置,1947年改名為四平市。
四平街在中長(中國長春鐵路,連接哈爾濱、長春、瀋陽)、四梅(四平至梅河口)、四洮(四平至洮南)、四齊(四平至齊齊哈爾)鐵路的交匯點。今為吉林省的地級市,位於省會長春市的西南,向西南靠近遼寧省會瀋陽,轄鐵西區、鐵東區、梨樹縣、伊通縣、公主嶺市、雙遼市(縣級市)。
「四戰四平」的統帥,是中共中央軍委主席毛澤東(1893—1976),前線總指揮是東北野戰軍司令員林彪(1907—1971)、政委彭真(1902—1997),主要的執行者,是原在華東的新4軍3師師長黃克誠(1902—1986),副師長劉震、洪學智等。1946年,黃克誠從華東北上東北,任西滿軍區司令員,1947年為東北民主聯軍副司令員。
毛給林下的命令是死守四平,爭取勝利以贏得國共談判的籌碼,要使四平成為馬德里,意即西班牙內戰(1936—1937)中危中取勝的城市馬德里。但是,四平初戰時並未成為馬德里。
在整個東北戰局,四平之戰的「地位」很重要。中共黨報《人民日報》引述受訪者的談話:打四平是「拉開整個解放戰爭的序幕」,「攻克四平後,中央才部署三大戰役。四平戰役是解放軍第一次進行城市攻堅戰。當時整個城市都流血,鋪路的卵石全染成了紅色」(註6)。
前後二十年 忙白崇禧傳
白先勇寫四平街會戰,是10多年前的事。
最初以〈父親的憾恨〉為題,於2000年12月刊在《素葉文學》叢刊68期(16開本26—55頁)。我獲訊息後,跑了幾家書店才找到這份叢刊,很快就讀完全文。
12年後的2012年,白先勇的《父親與民國》上下兩冊,由台北時報出版公司(余範英主持)、香港天地圖書公司出版,其中上冊220—239頁,述評東北戰事,主要寫四平街會戰。
再過8年後的2020年10月,《父親與民國》的改寫、擴大本改名為《悲歡離合四十年:白崇禧與蔣介石》出版。這是白先勇與歷史研究者廖彥博的合作品。
撰稿、出版的歷程(超過20年),突顯白先勇對父親盡孝道之誠,也令人感受到他對疏理歷史真相的用心,其中對四平街會戰的述評,對讀者了解東北戰局乃至國共內戰尤有幫助。
白先勇的著作,在台北知識界受到的關注特別強。作家鄭樹森教授主持的《印刻文學生活雜誌》有大型特輯,內有著名學者齊邦媛與白先勇的對話。議論的「熱點」之一,是四平街會戰。
四平街初戰 白崇禧窮追
「白與蔣」3大冊之二(中冊),是關於國共內戰的述評。其中,第10章〈遺恨東北〉(4—75頁),主要是寫東北戰事的四平街會戰,提及在東北督戰的白崇禧主張乘勝追擊,從四平街再出擊,「渡過松花江追擊」,不可錯過此機會(中68頁)。因美國的停戰壓力、蔣遲疑,國軍放棄從四平街追擊到哈爾濱,以致後來國軍在東北全局失敗。
四平街會戰的初戰,由白崇禧督戰、東北保安司令杜聿明(後為楊振寧的岳父)指揮,主攻部隊有抗戰名將孫立人的新1軍、廖耀湘的新6軍、陳明仁(1949年投共)的第71軍等。
國軍強攻四平街節節勝利,5月19日攻入四平街市區(中37頁)。幾天後,白命令杜攻打長春(中45頁)。
5月21日,白入四平街視察,看到激戰30多天之後「處處斷垣殘壁,滿目瘡痍,屋牆彈孔纍纍」(中42頁)。
白命令繼續進軍,「力主渡過松花江追擊」(中54頁),謀取哈爾濱。先從四平街進軍附近的公主嶺,「共軍紛紛潰敗逃散」(中47頁)。
當新1軍等逼近哈爾濱時,蔣受制於美國杜魯門的調停特使馬歇爾,於6月6日下停戰令(中57頁)。
副參謀總長 紅色諜報手
四平街戰事的述評,引起讀者的興趣,本人的解讀是:一、樹立了戰事的比較坐標,在中共官定史書之外,提供另類敘事,讓各地讀者在對比中了解更多的歷史真相;二、著墨於白崇禧對失去四平街之痛,讓思考型的知識人有更多「歷史思索」的空間。
「白與蔣」對四平街會戰和東北戰事全局的述評,可歸納為三大重點。第一,是對東北戰事全局的戰略設想,白與蔣有分歧。白反對裁軍、「整縮軍隊」(中27頁),也反對停戰主張,堅持追擊(中45頁);第二,是東北「指揮系統紊亂」(中32—35頁)權責不明,政出多門;第三,是四平初戰成功後,未乘勝追擊,令林彪有喘息機會。
在整個東北戰局和國共內戰中,國軍從優勢轉為劣勢、2年內潰敗,除了上述的主要原因,還關乎中共在國民黨、國軍「隱秘戰爭」的成功,這是「白與蔣」3大冊未觸及的部分。
書中提及的國防部第5廳(主管作戰)廳長郭汝瑰(中221頁)、主管情報的參謀次長劉斐(中222頁),就是高級紅色諜報人員。在國共內戰期間,頻頻將作戰計劃或「核心情報」密告中共。
武漢的官方出版物稱,「劉斐將國民黨軍隊作戰計劃與部署密告共產黨,為人民解放戰爭作出積極的貢獻」(註7)。1949年後,他在武漢、北京當官,官至「全國政協副主席」,列「黨和國家領導人」之位。
直取哈爾濱 是可行之舉
四平街之失,是白崇禧軍事生涯中無法解開的糾結。
白認為,四平街初戰後應「繼續窮追」,本可清剿東北的林彪部隊,「強迫東北國軍停止追擊」,遂使林彪部坐大。他慨嘆:「真令人疾首者也」(中74頁)。
從兩岸的解密檔案來看,白向蔣提的建議可行,乘勝追擊攻取哈爾濱的把握大。
在被引述的解密檔案中,黃克誠關於四平戰事的談話最值得留意。相關的文獻透露:「四平保衛戰不是我們打敵人,而是挨敵人打。從1946年4月18日起,到5月19日夜止,苦戰32天,部隊傷亡16000餘人。……(有一團)全團有兩千來人,戰鬥到四平撤退時,只剩下五百來人。」撤退時軍紀、戰鬥力極差(註8)。
從1946年至1948年,四平街的4次激戰,傷亡人數更大:共軍傷亡總數超過4萬,國軍被「殲擊」的官兵6.8萬(註9)。
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毛批黃「一貫右傾」,並提四平舊事。黃頂撞他:「東北初期有些仗不該打,四平保衛戰就不該打。」毛說:「那是我決定的。」黃直言:「你決定也是錯誤的。」(註10)
將在軍應變 君命可不受
讀「白與蔣」,有回視「歷史場景」之感,激發對歷史經驗的思索。
思索之一,是關於本文開頭引述的「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
「白與蔣」用墨於白的個性描寫,寫他監督四平街會戰時(1946),變通蔣「原地待命,不可進入長春」的命令(中49頁),在詢問指揮官杜聿明有把握打下長春後,「要杜繼續追擊」(中45頁),即從四平街乘勝追擊。此事顯現白把握戰事時機,在緊急關頭勇於承擔。他之變通蔣的命令,秉持的理念就是「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
《孫子兵法‧九變》對「君命有所不受」有辯證的解說。一方面,強調「凡用兵之法,將受命於君,合軍聚眾」;另方面,亦提到有「君命有所不受」的特殊情形,謂:「將通於九變之地利者,知用兵矣」(註11)。
其意涵是:將軍在戰地,在瞬息萬變中了解實際狀況,應可乘機應變,採取最適當的取勝行動。
兵貴神速也 機會不再來
對歷史經驗的思索之二,是「機不可失」的啟示。70多年前白崇禧對失四平街之痛惜,令人想到隋末、唐初戰將李靖(571—649)的話。
據《舊唐書‧李靖列傳》,唐高祖時,他率部攻打蕭銑,因江水泛漲、三峽路險,「諸將皆請停兵以待水退,靖曰:兵貴神速,機不可失。」
太宗時,他率部征東突厥,也有乘勝追擊的進言,曰:「此兵機也,時不可失。」他勇往直前,乘勢擊敗東突厥。
這宗史事,恰是白崇禧的四平街糾結,在時光隧道上尋到的一條「歷史註腳」。
註:
1, 孫文三民主義 沒有聯俄容共
2,中新網2021.5.17。
3,劉同華:〈四戰四平〉,人民網2020.7.24。
4,白先勇:《父親與民國》,222頁。
5,同3。
6,人民日報2004.9.20,20版。
7,《中國國民黨名人錄》(湖北人民出版社,武漢,1991),83頁。
8,炎黃春秋2021年第2期,32—36頁。
9,同3。
10,同8。
11,《孫子兵法》(巴蜀書社,成都,1996),146頁。
白崇禧傳記評介 二之二
本文原題〈民國與白崇禧 遺恨在四平街〉,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後,授權本網站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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