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文大學陳煒舜教授完成了他的專著《漢藏之間:倉央嘉措舊體譯述研究》,囑為之序。我不懂藏文,其實是沒有資格置一詞的。可是翻譯正好就能打破這隔閡,讓我通過倉央嘉措的漢譯,一窺藏地文化。這對我來說,是個學習過程,因此不揣淺陋欣然答允了。
煒舜是個著作甚豐的學者,處處可見他治學嚴謹的功夫:比勘版本、考訂翔實、言必有據。又通曉多種語文,包括、中、英、意、德、法、西、俄、滿,亦略懂藏文。而且工詩詞,才情橫溢,文思敏捷。這本專著主要研究六世達賴倉央嘉措(1683-1706?)情歌的漢譯舊體詩,即曾緘(1892-1968)的七絕譯詩和劉希武(1901-1956)的五絕譯詩,以及盧前(1905-1951)的《倉央嘉措雪夜行》套數,在民國時期舊體文壇的譯介及傳播與接受情況,其間牽涉到藏漢之間文化的輸入與歸化。最使人驚喜的是作者的《普陀珞珈謠:六世達賴倉央情歌楚譯》,渾然天成,足見作者多才多藝。
影響翻譯的因素很多,主要一項是翻譯的目的。藏學家于道泉(1901-1992)首度把倉央嘉措的情歌譯成語體漢文及英文,並附藏文原文,在1931年出版。他的翻譯是以學術研究而非文學創作為目的,怪不得曾緘「病其不文」而據之改譯。至於文學翻譯,是個再創造的過程:讓譯品在另一個文化、另一種語言裏投生。那麼,倉央嘉措的情歌,在漢語舊體文學裏,要賦予它什麼樣的軀體呢?原文藏語短歌四句六音綴,即一共24個音節。我同意作者的分析,認為文言精簡,20字的五絕基本上足以承載原文內容,而28字的七絕可能有多餘訊息。這就是說劉希武的五絕比曾緘的七絕,在譯詩形式選擇上較為恰當,也因此在內容和風格上更能傳真,保存原作質樸的民歌特色。可是曾氏譯筆優雅,音韻動人,撇開翻譯忠於原文的標準、純粹作為文學作品來看,曾譯更為耐讀,很受漢地讀者歡迎。
這些情歌和盧前的有關作品,成功塑造了倉央嘉措這位風流情僧的傳奇人物。倉央嘉措成為六世達賴時,才14歲,圓寂時23歲。他賦性通脫,不為清規戒律所束縛,常微服冶遊,化名宕桑汪波,晚間從布達拉宮旁的便門外出,流連酒肆,鍾情當壚女,黎明始歸,如曾譯第50首所描述:「龍鍾黃犬老多髭,鎮日司閽仗爾才,莫道夜深吾出去,莫言破曉我歸來。」後來,冶遊被發現,受到責備拷問,他反覺獲得解放:「今後將無復以達賴繩我,可為所欲為也。」足見他為人瀟灑,盡性純真。
從倉央嘉措其人其詩,可以看到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對愛情的熱切渴望和追求。儘管他身為達賴喇嘛,也像我們一樣,是個有喜怒哀樂的血肉之軀。拉薩的一首民歌說得最公允:
喇嘛倉央嘉措,
別怪他風流浪蕩,
他所追尋的,
和我們沒有兩樣。
讀者們:請好好讀、細意欣賞有關這個藏族情僧和他的情歌吧。
原為《漢藏之間:倉央嘉措舊體譯述研究》序言,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新書簡介:
書名:《漢藏之間:倉央嘉措舊體譯述研究》
著者:陳煒舜
出版社:台北萬卷樓
出版日期:2023年6月
作者簡介:
張曼儀,生於香港,原籍廣東番禺。1950年代末期開始從事文學創作和翻譯,1962年香港大學文學士畢業後,負笈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考取英文及比較文學碩士,其後又在英國華威大學完成翻譯學博士。自1967年起在香港大學任教翻譯及現當代文學近30年,現為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榮譽副教授。著有《瀟碧軒詩》(舊體詩集)、《翻譯十談》等。現代文學方面的著作包括《現代中國詩選》(合編)、《卞之琳著譯研究》等,其英譯卞之琳:《雕蟲紀歷》(The Carving of Insects,與倫戴維合譯)獲美國筆會2007年度翻譯獎。近年從事佛教經典及禪詩的英譯,譯作有《百喻經》、《西齋懷淨土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