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時代的中國開放戰略

中美之間的對話基礎肯定不是氣候問題,不是核不擴散問題,也絕對不是公共衛生問題,而是人工智能(AI)。

編按:2023年6月19日,鄭永年教授在全球溯源中心系列成果發布活動暨第二屆大灣區「未來論壇」論壇上發表主旨演講,題為「AI時代的中國開放戰略」。鄭教授認為,中美對話的基礎就是人工智能。中美競爭的核心點就是AI,兩國中AI技術做得好的國家,就更容易勝出。如果中國不想錯失AI時代,就應該推動制度型開放, 即規則、標準、管理方面的開放。本文由鄭教授演講整理而成:

今天利用這個機會,我想就中國在新技術條件下的開放政策談一些最近的思考。現在人類社會已經進入了人工智能(AI)時代,這是開放的產物;如果不開放,我們就不會有像全球溯源中心這樣的機構和產品。盡管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走過40多年,對中國人來說,「開放」這個詞並不陌生,但是,開放在這個新時代到底意味著什麼?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很明白的。

AI時代的大國戰略博弈

基辛格先生今年100歲了,最近他接受了很多媒體的采訪,可以看出他最擔心的還是世界的戰爭與和平問題,他尤其對中美關系的現狀和未來感到非常悲觀。上世紀70年代,基辛格先生經歷了尼克遜訪華的中美關係破冰之旅,改變了世界權力格局。現在,經過那麼多年的發展,他再次審視世界局勢,把中美關系放到整個世界局勢來看,向我們釋放出非常悲觀的觀點。他認為中美尋求和平共處之道的時間只剩下5到10年。如果兩國不能找到和平相處的方式,按照現在的趨勢發展,中美必然走向最終的衝突。所以,他在《經濟學人》(the Economist)上發表的文章的主題就是如何防止中美之間的競爭變成戰爭。同時他也認為中美如果要共存,彼此要學會如何相處,就是要合作、討論和對話。

中美之間有很多的內容可以對話,氣候問題、公共衛生問題、核不擴散問題,這些都是近幾年非常重要的議題。比如氣候問題,中美之間如果不合作,其他國家再努力也解決不了,因為中美兩國的碳排放量加起來差不多是全世界總量的一半。再比如,剛剛過去的新冠疫情,如果中美兩國一開始能合作,就不會演變成後來的樣子。核不擴散問題也是一樣,更需要中美的合作。基辛格先生認為這些問題雖然重要,但已經不能構成中美對話的基礎了。那麼,中美對話的基礎是什麼呢?就是AI,人工智能。

去年基辛格先生剛出了一本書叫《領導力:世界戰略六案研究》(Leadership: Six Studies in World Strategy),其中有一章是講AI時代。這個章節是他和谷歌前首席執行官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一起合寫的。但是沒想到今年基辛格先生和其他兩人合作寫了一本書叫《人工智能時代與人類未來》(The Age of AI and Our Human Future)的書,可見他對人工智能的高度重視。我個人覺得基辛格先生是對的,如果說冷戰時期美蘇之間的對話基礎是核武器,那麼在當下,中美之間的對話基礎肯定不是氣候問題,不是核不擴散問題,也絕對不是公共衛生問題,而是AI。

人工智能AI關繫到人類未來。(Shutterstock)
人工智能AI關繫到人類未來。(Shutterstock)

為什麼這麼說呢?美蘇之間的核談判、核對抗、核威懾,構成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冷戰,雙方形成了均衡的狀態,以至於誰也不敢發動戰爭。因為只有核武器才能致對方於死地,如果沒有這種武器,就沒有和對手對話的資格。所以,我認為中美現在的競爭,核心點就是AI,誰的AI技術做得好,誰就能勝出。實際上,我們現在討論的OpenAI,包括ChatGPT,自出現以來一直有很多的爭論。包括ChatGPT的創始人也對AI技術可能給人類帶來的毀滅性影響感到擔憂,甚至呼籲大家能否停下來,冷靜下來,思考這個技術要不要發展。但是我認為,這種技術一旦產生以及發展起來,就沒有人會放棄它,這是得到世界歷史證明的。核武器確實可以毀滅人類,但仍舊有一些國家不惜代價發展核武器。對這些國家來說,問題不是要不要發展,而是有沒有能力發展出來。OpenAI也是一樣的,即使這個技術會毀滅人類,大家也會競相發展。所以,可以看到的結果是,一方面,大家在討論AI技術對社會、政治、經濟產生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各國又在加速AI技術的發展。

我想提出的問題是:中國會錯失這個AI時代嗎?歷史上,我們曾經錯失過許多新技術革命的機遇。從李約瑟(Joseph Needham)先生寫的15冊《中國科學技術史》可知,中國古代的四大發明到宋朝已經處於世界領先地位了。歷史地看,經濟分兩種,一種是掌握先進技術的前沿經濟,一種是追趕經濟。中國在宋朝就屬於前沿經濟了。尤其到了鄭和下西洋的時代,更是世界領先。儘管學術界一直在爭論,鄭和七次下西洋究竟到了哪些地方?今天研究得出的最保守的估計指出,如果鄭和沒到達美洲,至少也到達了東南亞、印度和印度洋。鄭和的船隊,用今天美國學者的話來說,相當於今天的美國航母群。鄭和的船隊代表了國家的海上力量,而中國民間的海上力量,在當時同樣強大。這個強大的民間力量就是從前人們所說的「倭寇」。倭寇當然包括日本人,但是要意識到,倭寇的主體是東南沿海的福建、浙江的海商,這兩地當時的民間海上力量很強大。

但是後來中國在科技方面落後了。為什麼落後?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流傳著一句朗朗上口的話:封閉就要落後,落後就要挨打。這句話不僅對中國適用,對整個世界也是一樣的。大航海時代以來,開放國家總是打敗封閉國家,海洋國家總是打敗陸地國家。這些是經過世界歷史驗證的。回看中國,兩次鴉片戰爭的戰敗,以及其後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恥辱史,表明中國落後了。直至新中國成立以後,我們才有機會奮起直追。毛澤東時代的「大躍進」運動就是在「趕美超英」的口號下發動的。直到今天,我們還是處在追趕經濟的狀態,還沒有成為前沿經濟。這也是為什麼今天我們使用「偉大復興」這個詞的含義。中國曾經是強大的,現在如何實現趕超,才能比肩唐宋時候的前沿經濟?我們為此還需要做很多努力。

AI時代與中國開放戰略

關於AI時代的中國開放戰略,有兩個方面的問題值得討論。

一是為什麼中美之間的互聯網經濟規模的差距在拉大?

過去,中國在互聯網領域和美國是旗鼓相當的。普遍認為有影響力的互聯網公司主要還是集中在中美兩國,因為日本、歐洲及其他國家的互聯網公司都沒有發展起來。直到今天,互聯網公司還是中美兩國的最強,但是量變了。美國這些年互聯網經濟的量愈來愈大,而中國的量在縮小。有人說這是政府反壟斷,規制互聯網公司的結果,當然這個也是有點影響的,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國的互聯網經濟不夠開放或者不開放。

中國有互聯網,但是互聯網公司之間「互不聯網」。如果把中國互聯網公司的運營方式與美國進行對比,就會發現美國的互聯網公司是互相開放的。例如微軟公司的反壟斷案,按照傳統的方式,反壟斷就是分解,把微軟公司分解成幾個公司。如果微軟分解了,就不符合互聯網時代的經濟發展規律,所以美國法律用強制開放取代了傳統的分解手段。所以美國的互聯網公司是互通的,而中國的互聯網公司之間都是「土豆」和「土豆」的關係,相互間沒有任何的關系。2021年4月國家市場監管總局、國家網信辦、稅務總局召開互聯網平台企業行政指導會,反對平台企業強迫商戶在簽訂協議時「二選一」。美國沒有這個問題。中國互聯網公司的量加起來很大,但是不強。美國是又大又強,而中國是大而不強。

二是在互聯網領域,為什麼中國不能像美國和歐盟一樣制定規則?

中國的互聯網只在國內有點規則,大部分都是政府部門的監管規則。出了國門,面對的要麼是美國規則,要麼是歐盟規則。特別是歐盟,盡管缺少大的互聯網公司,但是歐盟可以把強大的市場轉化為規則。所以,可以看到美國既有強大的互聯網公司又有世界規則,歐盟雖然沒有大的互聯網公司,但有國際通用的歐盟規則,中國有互聯網、有空間、有量,但是沒有規則。為什麼會這樣呢?就是因為沒有互相開放。

實際上,人們甚至可以提問,中國的互聯網是不是真正的互聯網呢?我們的互聯網是局域的,而西方的互聯網是向中國開放的。如果西方互聯網不向中國開放,中國的互聯網就會成為「內聯網」,這種局面也是有可能出現的。美國及其盟友在設想,構建一個民主互聯網,只在民主國家之間互相溝通,以及而對中國設置防火牆。所以,如果美國這些互聯網公司也研發自己的防火牆,那麼未來的互聯網就不能叫互聯網了。

現在OpenAI產生了,我們沒有理解為什麼叫OpenAI。有人翻譯為「通用人工智能」,我認為不對,OpenAI就是要Open,中國有沒有Open?實際上,ChatGPT的邏輯是需要大量的應用場景對大量的機器進行人工智能的訓練。從這樣的角度來說,美國掌控了全世界的應用場景,而中國只掌控了14億人的應用場景。這樣比較一下,就很容易理解,為什麼ChatGPT產生在美國,而不是中國。

有了OpenAI研發的ChatGPT,人類還會動腦筋思考嗎?(Shutterstock)
有了OpenAI研發的ChatGPT,人類還會動腦筋思考嗎?(Shutterstock)

美國現在不僅製造出ChatGPT,而且還開始制定規則。歷史經驗表明,新技術的發明者往往是新技術應用規則的制定者。古代中國是個例外,當時的四大發明雖然對西方世界的塑造產生了重大影響,但中國沒有抓住制定新技術應用規則的主導權,免費地把這些技術獻給了其他國家。現在發明ChatGPT的這些人在制定規則,但是像馬斯克等人也批評了ChatGPT,認為它違背了初心。這個初心就是Open。ChatGPT是因為開放才產生的,但是生產出來的產品被制定了規則之後就會變得不開放了。ChatGPT因為地緣政治的關系,不允許中國大陸的IP地址對接,這也是規則。要知道,技術不會是純粹的技術,技術永遠是和地緣政治結合在一起的。

中國開放戰略的重點在於制度型開放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中國不想錯失AI時代,應該怎麼辦?唯一的辦法就是開放,開放,再開放。去年召開的二十大說得非常清楚。中國以前的開放是在政策層面,但是二十大已經提出了一個新的概念,叫制度型開放,也就是規則、標準、管理方面的開放。

中國想要推動制度型開放,第一要與世界規則接軌。不接軌的話,不可能走得出去。所以要參與進去,就像我們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一樣,要和世界規則接軌,在互聯網領域也不可避免要和世界接軌。

第二要改變過於強調封閉的「小農」意識,要「走出去」。這一點非常重要。中國已經到了後工業化時代,但思維狀態仍是小農意識。中國的企業,無論國企、民企都是 「土豆」,什麼都想自給自足。我們最近的研究比較了民營企業如比亞迪、國有企業如廣汽和外資企業如特斯拉。研究表明,馬斯克的特斯拉是一個開放的系統,而中國的國有企業、民營企業都是相對封閉的系統,走出去比較困難。所以,像全球溯源中心那樣的企業一樣要走出去,無論是東南亞國家還是非洲國家,要真正做到開放,真正做到全球溯源。

第三,更重要的是人才開放。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人才不夠。中國人不行嗎?其實中國人非常行。ChatGPT團隊里面有很多中國的年輕人。關鍵還是要改變體制。技術的進步一定要開放,開放是體制的問題,而不是錢的問題。我們老是把人才的多少和錢聯系在一起,其實和錢毫無關系。一定要給科研人員一個足夠的自由度,去追求他們的興趣。

從這點來說,我們在關鍵的領域,一方面要發揮中國的制度優勢。美國在這方面是沒有制度優勢的。無論是AI的產生,還是經濟全球化,都對美國社會產生了毀滅性的影響,但是美國政府無法解決這個問題。但是中國的國家體制是有優勢的,尤其在解決社會不公平的問題上。在過去的40年裏,全球化為美國創造了巨大的財富,但政府是無能的,導致社會愈來愈分化,貧富差距愈來愈大。即使像加州矽谷這樣的互聯網世界中心,它的互聯網基礎設施依然是一團糟,就是因為沒有政府統籌的制度優勢。

另一方面,我們也要看到中國的短板。目前,中國在AI領域還是處於一個趕超的階段,很多短板如果沒能補起來,中國又會陷入以前鴉片戰爭時的類似情況。技術的進步是非常迅速的,我們絕對不要低估美國。美國在每次危機發生以後,尤其是每次戰爭以後,科技進步都很大。不管街頭發生什麼、白宮發生什麼、國會發生什麼,美國的技術一直在進步。所以,中國還是要奮起直追,看到美國的長處,向自己的對手學習永遠不會錯。像南沙這樣的制度型開放實驗地,一定要做一個樣板,做到真正的、全方位的制度型開放,然後把南沙行之有效的經驗總結、複製、推廣到整個國家。

原刊於「大灣區評論」微信平台,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鄭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