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暴動與19暴動的連結

67動亂本來是一場草根市民為了公平生存而進行的反殖民主義愛國運動,港英政府利用冷戰背景,在思想文化上將反殖民主義運動很方便地與香港左派及中國革命系統掛鈎。

承接上文:〈67暴動裏無法承受的暴力〉 

電文小心翼翼咬文嚼字,行文者試圖從字裏行間的縫隙中「掙扎」出來。請留意原文的詞藻,可以感覺到肇事者與問責者之間的關係,一個不斷做鬼臉的惡棍向慈愛的教父述職,他承認血案是他引起,不過是被對方挑動為先,他只好很委屈地被逼抗爭(struggle)。自己使用真槍實彈對付手無寸鐵的市民,卻用上”struggle”字眼,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在上面舞動兩隻手指加了引號。

濫用暴力令戴磊華焦慮,令他無法不聯想到肯亞暴動:

Electric shock was widely used, as well as cigarettes and fire. Bottles (often broken), gun barrels, knives, snakes, vermin and hot eggs were thrust up men’s rectums and women’s vaginas. The screening teams whipped, shot, burned and mutilated Mau Mau suspects, ostensibly to gather intelligence for military operations and as court evidence.

電擊、煙頭、火燒很普遍。碎玻璃瓶、槍托、刀、蛇、毒蛇,還有用滾燙的雞蛋塞進男人的肛門和女人的陰道。篩選組鞭打、槍擊、燒、凌遲茅茅嫌疑者,表面上是為了收集情報用作軍事行動,以及用作法庭證據。

紀錄片《YP 1967》中,當年接受訪問的也述說了發生在自己身上令人髮指的經歷。

茅茅起義比香港67暴動程度更嚴重,後續也不同。當年的受害者事後控告英國政府,過程當然坎坷,終於在2013年,待到控告人死剩不到10個,英國政府才公開為茅茅起義期間的暴行向肯亞人民道歉賠償。回頭看看眼前我們身邊,香港67暴動的死難者和當年的囚犯,終於在2022年,也得到了⋯⋯繼續被選擇性遺忘!

根據茅茅起義事件創作的電影,文學,音樂不勝枚舉;根據香港67暴動事件創作的電影、文學、音樂⋯⋯艱難推進,沒有進展。

半個世紀以前的一段歷史,難道沒有得到公平公正的評價嗎?還是有一些。以下是根據英文版的維基解密(中文版和英文版內容可能不一樣):

After major riots in 1966 and 1967, his administration belatedly introduced some social reforms, including the establishment of City District Offices in 1968 as links between the government and the public; the legislation of an eight-hour workday, six-day work week in 1971; and the introduction of a six-year compulsory primary school education, also in 1971.

在1966和1967年的重大暴動之後,他(港督戴麟趾)的政府引進了遲來的社會改革,包括在1968年成立的民政署,是政府與大眾之間的溝通渠道;在1971年立法規定一天8小時工時、一星期6個工作天;同年也規定了6年強制教育。

 

在英國本土,早在1900年之前已經禁止童工,童工的重心由勞動轉為了教育──71年後的英國殖民地香港,要等到血流成河之後,才規定了6年強制教育。到了2022年的香港,97回歸20多年以後,沒有經歷過殖民地的年輕人卻認為殖民地時代有如烏托邦一樣美好,難道年輕人念了一本不同的歷史?

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歷史,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然而記載歷史、研究歷史的學問卻往往隨着人的主觀意識而變化、歪曲、捏造。67社會騷亂的真相,本來有如一塊拼圖,少了一塊也不是原貌,可是留在歷史書上的只有一個圖塊,即是「左仔的錯」。

時間到了2019年,香港再次發生嚴重政治暴動,一群人聯合外國黑勢力企圖推翻政府達到香港獨立,有觀點認為這是香港人經過67暴動的腥風血雨之後,進一步加深固有的恐共情結。港人對中國政府的不信任長期存在,即使回歸後仍未消除,這個原因確實存在,但可能還有其他原因。

其一,97年回歸前後,中方為了安穩人心,平穩過渡,也對殖民地的過去諱莫如深,回歸後20多年,沒有去殖民化的企圖,推行的一國兩制也只注重兩制,沒有愛國教育,解放後花了幾十年建立的愛國基業逐漸土崩瓦解,愛國學校縮小營運甚至倒閉、愛國報社縮小營運甚至倒閉、愛國工會大部分倒閉、愛國電影院線完全倒閉,一家也沒有留下。

其二,中方放棄了道德高地,西方不但沒有放棄冷戰思維,更積極以行動推行。1995年回歸前兩年,外國勢力帶資金找到本地合夥人,用慷慨讓利的方式成立了一張主流報社,輕輕鬆鬆地主導了整個城市的文宣,同時,大量資金進入學校系統,從小學到大學有如水銀瀉地。結果,歷史書被改寫,鴉片戰爭是西方各國為了幫助中國人戒鴉片。

67動亂本來是一場草根市民為了公平生存而進行的反殖民主義愛國運動,港英政府利用冷戰背景,在思想文化上將反殖民主義運動很方便地與香港左派及中國革命系統掛鉤,目的鮮明地將之解釋為蘇聯「極權主義」,從此愛國等於是左仔,是土共,是暴徒,這個政治立場被黑勢力繼續興波作浪妖魔化,隨着97回歸更逐漸被升華到反共產黨管治香港的道德高地,最後成為2019年暴動的一面黑旗!

這叫為一個民族洗腦。

What makes a nation: common historical memories. When the nation’s history is poorly taught in schools; ignored by the young, and proudly rejected by qualified elders, awareness of tradition consists only in wanting to destroy it

一個民族是怎樣凝集的?共同歷史記憶。當這個民族的歷史被學校老師胡亂施教,被年輕人漠視,又被資深的成年人拒於門外,『傳統』就成為『需要砸爛』的代名詞。

──《從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500年》,
法國裔美國歷史學家雅克·馬丁·巴爾贊(Jacques Martin Barzun)

以年輕人為主的2019年暴動就在這個泥土上生長,直至瓜熟蒂落。無論哪一方的政客,都會看準了對其有利的時機而行事,只不過,對曾經被利用過的人,卻會用完即棄。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Benedetto Croce)說過:「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

隨着回歸,大英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逐漸淡出歷史舞台,香港遲早也將踏上融合於中華民族的復興大業,遺憾的是百年的腥風血雨卻沒有隨着時間隱退,歷史造成的政治曲解和分裂在年輕一代中愈來愈大。另一方面,當年參與這場愛國反殖民鬥爭的年輕人也還在,他們曾經是這段歷史的參與者,有不少人是當年被港英逮捕的少年犯,這段歷史是他們今天的境遇,歷史帶來的折磨是他們今天身體上無法痊癒的生理和心理傷口,歷史不公平對待他們,傷口還在流血!

2012年5月26日,香港中文大學舉辦67事件45周年學術會議,為什麼要讓這段歷史在人們的記憶中活下去?一如屈穎妍在《火樹飛花》中説,45年後的怒氣,她仍能從當年的愛國青年身上感覺到。快半個世紀過去了,半輩子以前的事,許多人選擇放下甚至忘記,但事件中更多的人,「卻認為這才是個開端,人生另一場為尊嚴打拼的戰爭,剛剛開始」。

我,在67年的時候適逢其會,是一個正在唸中學的「愛國學生」,這個事件給我留下一生無法忘記的回憶和一個永遠的問號,這個問號隨着時間的變遷愈來愈大,當年入獄的同胞今天已經成了父母,但半個世紀後我才知道:他們之中很多都不敢把自己從前坐過牢的往事告訴子女,因為無法解釋清楚,為什麼?因為半個世紀過去了,歷史還沒有還他們一個公道,他們到今天仍然有刑事記錄。

你不知道的67暴動 6-5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作者修繕後授權轉載。

嚴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