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內地最近刮起「學德國」風,要以「德國模式」為師。內地近期重拳出擊,先後整頓互聯網產業、房地產、教育培訓,然後電子煙、網上遊戲等,都受到監管當局不同程度的「修理」。有一種說法,是中國經濟不能選擇第三產業為主的「美國模式」,要改為選擇高端製造業為主的「德國模式」。
不能選「美國模式」要選「德國模式」?
以「模式」作為比較,往往會流於籠統、概括,作為一種描述還可以,但認為這個「模式」比另一個好,或這個應該學、那個不應學,很多時候都會欠缺說服力,而且沒有多大參考價值。
中國大陸改革要向外面取經,最早的學習對象其實是香港。領導人鄧小平當年說要摸着石頭過河,實際上「石頭」就是香港;香港曾經做過的,內地就翻版再做;鄧小平拍板設立四個經濟特區,深圳就是要模仿香港。中國的改革序幕,是要重新走入西方資本主義陣營主導的國際市場,而當時唯一有此經驗而又能為北京所用的,就是香港。
中國是大國,很難向一個國家的模式學習,而內地的做事方式主要是實用主義為主(不管白貓黑貓),一切為我所用,不可能跟着一個模式走。
內地一些評論認為,美國經濟以服務業為主,佔了GDP達約80%,是經濟「空洞化」的結果,學不得。但德國服務業佔GDP比重其實也絕不低,達到70%左右。至於工業佔德國GDP比重約30%,跟美國工業佔GDP約19%比較,兩種「模式」相差約為整體GDP的一成。
初級產業、製造業、服務業佔GDP的比重由小到大,是各個經濟體發展的必然規律,也是衡量各經濟體處於哪個階段的指標,經濟發展水平高、人均收入上升,服務業佔比一定偏高,內地的經濟發展也一樣。現在中國大陸服務業佔GDP還不足60%,比重會繼續上升,但這並不表示製造業會「萎縮」,或產業技術會落後於其他經濟體。
美高端製造有優勢,德國金融業亦不弱
就如美國服務業佔GDP比例高,但並不表示美國製造業沒落。2020年9月國家發改委產業司原司長年勇就曾經表示,美國一直沒有放棄製造業,2019年美國服務業佔經濟總量81%,其中逾60%都是為製造業提供服務的。
美國製造業的衰落主要集中在傳統行業,但美國高端製造業的優勢仍然存在,包括國防、航空航天、生物製藥、精密化工、高性能材料、半導體、信息技術等領域,美國都仍處於領先地位。而據PwC(羅兵咸永道)的統計, 2018年全球研發投入頭十名的公司中,有七家來自美國。
我們看見的美國製造業「衰退」,是其國內生產式微、生產線大規模外移。換句話說,美國製造業在科研上仍然領先,但生產和製造環節卻疲不能興。不是美國製造不行,而是美國工廠不行。
據內地專家分析,中美製造業到2030年時,中國在總量上仍然會佔據世界第一的位置,但美國在高端領域仍然領先。至於製造業價值鏈方面,中國一直趕上,實力逐漸逼近美國。但由於美國在技術上仍然領先,故美國仍會佔價值鏈的最大份額(註1)。說美國高端製造及不上金融業而認為「美國模式」不行,是相當片面的看法。
德國製造業強,但金融業也不弱,支持「德國模式」者稱讚德國的金融市場平穩安全,但其實德國傳統企業融資主要依賴銀行貸款。企業不大願意上市,德國國內的金融市場因而相對平靜。德國的德意志銀行也是國際金融市場巨頭,它在美國資本市場十分活躍。
事實上,美國和德國之間的經濟關係千絲萬縷。在貿易、金融等方面都同聲同氣。德國模式,其實是美國模式的分支,所謂學德國,其實還是離不開美國。
中國須因應形勢重整發展策略
撇開學習哪種模式,中國改革要解決的,其實是在新形勢下如何調整策略,在跟西方陣營「半脫鈎」之後,中國可以如何繼續發展。
中國經濟起飛是在2000年代初加入世貿組織之後,乘着全球化之利開拓國際市場,造就了中國世界工廠的地位。然而從2008年金融海嘯開始,全球化成了眾矢之的,被指為製造貧富不均、社會不平等的罪魁禍首。
中國領導層至今仍堅決支持全球化,但自特朗普上台兼對中國大陸發起貿易戰(也同時針對歐洲、東南亞),全球化其實已岌岌可危,世界正逐步退回到實施保護主義、地區結盟等維護各自利益的格局。
有分析認為,在後金融危機時代,有三個國家仍足以承擔責任,就是美國、中國和德國。
美國擁有國際儲備貨幣(reserve currency)以及全球「最流動」的政府國債,所以不難籌募資金。中國則有龐大的國際收支盈餘,可以不必向外資市場募集資金便可增加開支。德國也有大量的經常帳盈餘,也能在歐元區扮演類似角色。而德國增加支出,歐元區其他各國便毋須撙節開支,可見以上三強都有足夠實力撐起全球經濟(註2)。
然而,一份全球協議並沒有達成,大國之間不但未能合作,反而美國因遏制中國而掀起貿易戰,進而推動西方陣營跟中國脫鈎。對中國而言,全球化帶來的美好歲月已所剩無幾,中國必須因應形勢重整發展策略。
中國要解決發展、分配兩大問題
不管學習哪種模式,中國現在要解決的是兩大問題:發展和分配。發展方面,由於受到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圍堵」,中國經濟發展一定要依靠本地市場,內循環加外循環將是未來幾年的主調。
分配方面,必須減少社會不平等、遏制財富過度集中。有報道指,習近平主席在中央政治局一次學習會議上,曾援引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Thomas Piketty)2014年首次出版的《21世紀資本論》:「他用詳實的數據證明,美國等西方國家的不平等程度已經達到或超過了歷史最高水平,認為不加制約的資本主義加劇了財富不平等現象,而且將繼續惡化下去。他的分析主要是從分配領域進行的,沒有過多涉及更根本的所有制問題,但得出的結論值得我們深思。」(註3)
皮凱蒂近年又出版了《資本與意識形態》,書中加入了對中國、南非、巴西等新興市場國家貧富差異的看法與分析,就如何減少社會不平等、遏制財富過度集中提出了建議。他強調一個國家可以在沒有強烈不平等的情况下,擁有非常高的生產力和福利。財富過度集中反而會降低發展潛力,中國不要走加劇不平等的道路。
過去幾個月大陸針對房地產市場、資本市場、互聯網巨企,都帶有強烈的遏制財富過度集中,以及減少社會不平等的信息。改革要為人民帶來實利,經濟高速發展時鼓勵創富,現在增長放緩,要爭取人民支持,就要由創富轉向均富。
可以預見,整頓、「修理」大企業和大富豪的行動將陸續有來,這些都毋須扯上學習什麼模式,只是管治者的普通常識而已。
註1 :見《未來10年中美製造業競爭態勢及策略》,《經濟導刊》,2020年7月21日
註2 : Stephen King: Grave New World: The End of Globalization, the Return of History ,中譯本《大退潮:全球化的終結與歷史的回歸》,2018年,台北:日月文化,頁289-290
註3 :見BBC中文網:《中國貧富差距:經濟學家新書、「月經貧困」爭議和官僚貪腐》,2020年9月13日
原刊於《明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