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之元推薦:希臘欠債不還?德國才是老賴!

許多媒體依然把希臘危機的責任單方面歸之於希臘人民的懶惰和賴賬。但是,《21世紀資本論》的作者皮克蒂挑戰這一流行觀點,從世界政治經濟的大視野來看希臘危機,頗值一讀。
撰文:崔之元(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推薦語

 
7月5日希臘全民公投否決了「三駕馬車」(歐盟,歐洲中央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對希臘的救助方案。這其實是希臘左翼政府的一個重大勝利。德國和法國等歐元區首腦不得不宣布尊重希臘人民的意志,重新開始和希臘政府的談判,而且法國總統和德國總理在7月7日重開談判前發生了分歧,法國願意給予希臘更多的債務延期和重組。當然,希臘政府也給歐盟委員會一點面子,同意換一位財長部長來參加新一輪談判。
 
當前,中國股市危機和希臘債務危機是世界輿論關注的焦點。許多媒體依然把希臘危機的責任單方面歸之於希臘人民的懶惰和賴賬。但是,《21世紀資本論》的作者皮克蒂挑戰這一流行觀點,從世界政治經濟的大視野來看希臘危機,頗值一讀。我只想補充一點,即希臘危機和歐元區設計時的漏洞關係很大。全歐洲統一的利率對經濟過熱的南歐國家是不利的,使得它們在通脹時的實際利率過低,單位勞動成本過高,因此吸引大量來自德國等北歐國家的投資。從來就不會只有不謹慎的債務人,而沒有不謹慎的債權人。
 

延伸閱讀

 

希臘欠債不還?德國才是老賴

摘自《觀察者》網站2015年7月7日

 
德國《時代周報》記者(以下簡稱記者):在財政緊縮政策的立場上,現在連法國政府都和我們德國人站在一起,這是不是一件大好事兒?
 
皮凱蒂:絕不是。法國、德國,以及整個歐洲都不應該高興。我更擔心保守派——尤其是德國的保守派——要毀了歐洲,毀了「歐盟」這個理念,他們對歷史的無知程度令人震驚。
 
記者:但我們德國人早就已經清算了歷史問題。
 
皮凱蒂:國債問題根本沒釐清!歷史在這方面對德國人特別重要。看看國債的歷史吧:英國、德國、法國都經歷過希臘今天的困境,而且他們欠帳更多。國債歷史給人的第一個教訓是,這絕非一個新問題。柏林和巴黎的故事告訴希臘人,解決債務問題的途徑並非只有一種。
 
記者:但難道希臘人不應該還債嗎?
 
皮凱蒂:我的書(《21世紀資本論》)回顧了收入與財富的歷史,其中也包括國家財富。寫作過程中,令我感到震驚的是,德國從古至今從未還清過外債。一戰的沒有,二戰也沒有。不過,德國卻屢屢要求其他國家還錢,例如1870年普法戰爭,德國向法國索取巨額賠款(法國戰爭賠款達50億法郎——觀察者網注),並且還真的拿到了錢。法國經濟因此好幾十年沒緩過勁來。國債的歷史充滿了反諷,跟「規則」與「正義」根本搭不上界。
 
記者:但難道我們還要繼續「比爛」嗎?
 
皮凱蒂:聽到德國人說自己在債務問題上秉持操守、說什麼「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心裏就想:這是天大的諷刺啊!恰恰是德國從沒還清過錢,根本沒資格教訓其他國家。
 
記者:你是想說,欠錢不還的才是贏家?
 
皮凱蒂:德國就是這種國家。歷史告訴我們,債務違約的國家有兩種命運。一種是19世紀的大英帝國,和拿破崙打英法戰爭耗資巨大,發行了大量國債,然後通過嚴格的財政紀律一點一點還。希臘現在也被要求這麼做。這樣確實能還清,但時間非常漫長。一百多年的時間裏,英國每年要花 GDP 的兩到三個百分點還債,這要比教育經費佔比還要高。過去沒必要這樣做,現在不應該這樣做。第二種辦法更快。德國在20世紀就是這麼做的,主要是3種手段:通貨膨脹、奢侈稅和債務減記。
 
記者:所以,你是在說,德國經濟奇蹟靠的是債務減記,就像今天希臘要求的那樣?
 
皮凱蒂:一點兒沒錯。1945年二戰結束後,德國國債佔 GDP 比例超過200%。短短10年後,國債基本沒有了,佔 GDP 比例20%都不到。大約同一時期,法國也採用類似手段。如果採納今天希臘面臨的財政緊縮要求,當年根本不可能一下子處理掉這麼多債務。事實上,德法兩國實施了我上面講的三種手段。想想1953年的《倫敦債務協定》吧,德國60%的外債一筆勾銷,國內債務也得到重組(在1953年的倫敦債務會議上,包括希臘在內的歐洲各國以及美國等德國債權國,一致同意將德國擔負的戰爭賠款債務和援助貸款債務減半,從320億德國馬克降低到150億德國馬克——觀察者網注)。
 
記者:之所以減免債務,是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教訓:德國背負的巨額戰爭賠款是一戰的導火索之一。所以大家本來就希望豁免德國的罪過!
 
皮凱蒂:胡說八道!跟罪不罪過毫無關係,這是理性的政治、經濟考量。當時他們正確地意識到,經濟危機過後,債務纏身,大家都需要面向未來。我們不能因為幾十年前父輩、祖輩犯下的錯誤,而去要求下一代人還債。當然,希臘人的確犯了錯誤。直到2009年以前,希臘政府還能維持財政平衡。但就算這樣,希臘年輕人承受的壓力也不應該高於1950、60年代的德國年輕人。我們需要向前看。歐洲的基石是豁免債務、投資未來,而非沉湎於過去。我們必須記住這一點。
 
記者:二戰結束之際,文明中斷,整個歐洲都是屠宰場,和今天不一樣。
 
皮凱蒂:「二戰結束初期與今天不可同日而語」是錯誤的看法。想想2008、09年的金融危機,不是一般的危機,而是1929年以來最大的危機。所以,歷史的比較可以成立。德國經濟也是這樣,2009年-2015年間,希臘 GDP 下降了25%。這堪比1929年-1935年的德國和法國。
 
記者:許多德國人都覺得希臘人死不認錯,還想大手大腳花錢。
 
皮凱蒂:如果1950年代我們對你們德國人說「你們怎麼死不認錯」,那今天你們恐怕還在苦苦還債。幸運的是,大家比以前聰明了。
 
記者:德國財長大概覺得,一旦希臘離開歐元區,歐洲會更加團結。
 
皮凱蒂:如果踢走某個國家,那歐元區的信心危機只會更加惡化。金融市場很快就會瞄準下一個國家。然後就是漫長的焦慮期,我們將犧牲掉歐洲的社會制度、民主制度和整個文明,獻祭給保守的、非理性的財政緊縮政策。
 
記者:你覺得我們德國人還不夠慷慨?
 
皮凱蒂:你在說什麼? 「慷慨」?現在德國正用高利率從希臘身上賺錢呢。
 
記者:這次危機你有什麼解決方案?
 
皮凱蒂:我們應該像二戰結束後那樣召開一次歐洲債務大會。歐洲有幾個國家的債務必須重組,不單單是希臘。跟希臘為期6個月的秘密談判無果而終。歐元區說希臘的財政盈餘將接近 GDP 的4%,然後再30、40年內還清債務。據說,希臘2015年的財政盈餘會達到 GDP 的1%,2016年是2%,然後2017年是3.5%。荒謬透頂!根本不可能實現。 (希臘財政赤字過去5年平均佔GDP11%,2014年財政赤字為12.3%——觀察者網注。)大家只是不斷地把核心議題一再拖延下去。
 
記者:如果實現債務減記,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皮凱蒂:歐洲需要建立新的體制,確定財政赤字限額,防止債務愈滾愈大。比方說,可以在歐洲議會遴選各國議員,成立一個委員會。財政決策不應該是各國議會的禁區。德國把持着現有決策機制,令多國陷入貧困,這破壞了歐洲的民主,是一個巨大的錯誤。
 
記者:貴國總統奧朗德並沒有批評財政(緊縮)政策。
 
皮凱蒂:這說明不了什麼。如果歐洲這幾年能變得民主一些,那緊縮政策就不至於管得這麼緊。
 
記者:但法國沒有哪個政黨加入(抗議)。國家主權被神聖化了。
 
皮凱蒂:事實上,德國想要重整歐洲民主制度的人要比法國多得多。另外,我國總統至今仍然將自己視為2005年全民公投否決掉的歐洲憲法的囚徒。奧朗德不明白金融危機是一個分水嶺,形勢不同以往。我們必須克服民族自大情緒。
 
記者:你覺得德國有什麼民族自大情緒?
 
皮凱蒂:我覺得兩德統一對德國人影響很大。原來德國人擔心統一會導致經濟發展停滯,但由於社保制度和完整的工業體系,統一後德國經濟非常成功。同時,德國變得驕傲起來,開始給其他國家上課了。有點兒太天真。當然,我知道兩德統一對於默克爾總理的個人影響很大。但德國現在必須重新思考,否則,債務危機將影響全歐洲。
 
記者:你對默克爾總理有何建議?
 
皮凱蒂:那些想把希臘趕出歐元區的人必將進入歷史垃圾堆。如果總理想鞏固自己在歷史上的地位,像兩德統一時期的科爾一樣,那麼,她必須為希臘問題設計一套解決方案,召集各方共同商議,重起爐灶,增強財政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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