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尤曾家麗：教育是否只得一條路？

「人像樹木一樣，要使他們盡量長上去，不能勉強都長得一樣高。」民國時代的教育家陶行知曾這樣說。沒有任何才能的人是不存在的，而成才的路往往不只一條，在香港這種國際大都會更是如此。一紙大學畢業證書，是否那麼重要？今日的香港，有些人，特別是父母，一心望子成龍、望女成鳳，花盡力氣要讓子女進傳統名校、入傳統大學。然而，在教育系統廣受褒揚的歐洲，職業教育是另一個選擇，亦有很多年輕人早年投身職場，打好經驗的基礎下再求學，反而事半功倍。外國年輕人的路如何走？本社最近專訪曾到歐洲取經的 VTC 執行幹事尤曾家麗女士，跟我們分享她的經驗及其教育理念。

撰文：陳潤新、馬文煒

尤曾家麗參與政務職系工作超過30年，2010年離開公務員團隊後，在2013年接受了一個新的挑戰，出任香港職業訓練局（VTC）執行幹事一職。上任2年多以來，她認為現在是提升香港職業教育的契機。當初不少人都對委任她為 VTC 執行幹事一職感到意外，尤太坦言自己接受委任是一個機緣，而且於剛加入的時候，對 VTC 的認識有限，充其量是紙上談兵，直至上任後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加入 VTC 以後，超乎尤太的預期，她沒想到 VTC 的規模那麼大。「我的印象是停留在90年代參與政府成立再培訓局的時候，當時 VTC 還是一個為工業家服務的機構。」

實際上，今日 VTC 的資金規模與香港大學相當，每年達40多億港元，為25萬名學生提供職前和在職培訓，其中修讀全日制課程的學生超過5萬名。尤太指，VTC 提供不同程度的課程，種類和級別比港大多元化，而且培育的學生群組是較需要幫助的一群：「我們院校入學時沒有很多精英，要把學生培育出來，很不一樣。大學即使是學士學位課程也有細分，可以是注重大量研究工作的層面。但是我們很不一樣，同學進來讀書，我們就要幫助他們，畢業時裝備妥當知識技能和各種條件，有競爭力投入職場。」

上任短短2年以來，尤太就像海綿一樣不斷的吸收着職業教育方面的知識，並且已經歸納了自己的一套看法。她的學習過程，主要是透過虛心聆聽同事、學生和各界意見、參考討論文章和外訪，了解大勢，經過濾後整理一套「秘笈」。

這套「秘笈」的要旨是要解釋清楚職業教育的優勢及與一般教育的區別。尤太以一至五來概括職業教育的特點：（一）首先是技能卓越：職業教育必須傳授優質技術，此乃成功的基石；（二）職學雙軌並行：職業教育要行雙軌制，除了在院校學習，學生也要於在學期間接受職場實習，取得實戰經驗；（三）三方協作：政府、業界和院校必須緊密合作，才能成功。例如不同專業涉及大量嶄新的技術和設備，唯有得到政府和業界支持，才有足夠的資源購買新器材，以及讓同學到企業接觸學習最新技術；（四）四通專長：現在職業教育所傳授的技術，不只是學科的專業技能，還包括社交溝通技巧、解難能力和實施執行的方法，學生必須掌握這些關鍵技能，才能有效表達和思考，獨立解決問題，實踐所學；（五）五類學歷：香港的職業教育提供由文憑、高級文憑以至學士學位的學歷。尤太說：「我們要說服家長，讓他們知道職業教育是可以拾級而上，逐步考取各級資歷，即使不喜歡在課室讀書，也可以先工作，之後還有繼續升學的階梯。」

「透過這幾層說法就能夠概括職業教育，我們釐清職業教育不是只教一種技能，也不是『掘頭進士』。同學可以從職業教育回到傳統學術教育，或者在自己的學院拿一個職業教育學位。世界上有很多大學都在走這條路，這些都不是新事物，我們都是參考了德國、瑞士，研究了他們的成功經驗，文化、政策、架構等而得出來的。」

尤太表示，瑞士職業教育的滲透性是令整體教育系統有效和成功的重要元素：瑞士教育制度，職業教育與文法學校都是教育系統的主流，並行發展；除各自的升學途徑外，兩者的升學階梯和資歷亦互通；並提供向上流轉的路徑。學生可循職業教育，考取職業教育證書和文憑，取得等同文法學校高中程度，繼而考取職業教育的專上學歷（如大專學位）。然而職業教育資歷，同時能通達傳統大學或院校。這些四通八達的選擇，讓學生可以中途再度選擇循傳統學術路徑升學，而證書／文憑同時亦可以憑資歷經驗及考試取得。

尤太指：「這樣起碼讓父母安心，知道自己的兒女讀第二條路也是可以上大學的。甚至也可以先工作，用個人的工作資歷去彌補，搭一條橋回來傳統大學教育。在香港，我們是不是有需要參考一下這樣的模式呢？」

她又補充說，瑞士對傳統學術教育及職業教育的相互接軌，是有十分透明的政策支持。例如當地文法大學學生如果想轉去職業教育的話，需要先去工業學校讀一年，技術方面表現必須達標才可。尤太表示：「外訪瑞士時最重大的發現是有一類名為 Federal Vocational Baccalaureate 的資歷； Federal 代表全國通行，正體現政策支持的重要。他們的願景是希望那張證書不只在瑞士使用，最好獲整個歐洲都認受就更好。當然，瑞士的職業教育發展累積了過百年經驗，香港沒辦法一步到位，但它的模式是非常有參考價值的。」

VTC 投放大量資源去保證課程素質，包括引入課程評審機制，由香港學術及職業資歷評審局定期作課程審核，不斷更新和檢視所提供的課程、教學的方式是否與時並進。

近年 VTC 開始發展高等職業教育，2012年成立香港高等科技教育學院 （THEi），開辦學士學位課程。尤太說這是香港職業教育里程碑。打從上一任執行幹事以至她自己都有同一觀察，無論家長和學生都有相同期望——要上大學。「這是現存制度驅使出來，有別於以前中五會考完畢就是告一段落，部分考生會選擇工作。但現在每個人都要讀到中六，既然都完成高中，為什麼不讀大學呢？」她指 VTC 現在只是辦一所中小型大學規模的院校，因很多學生完成高級文憑後報讀其他大學時，較難獲直接取錄升讀大學高年級。「尤其是政策上面有副學士，大學收自己的副學士都來不及，那麼其他學生是不是有點吃虧呢？這樣的環境下我們是否需要自己開辦學士學位，給予學生更多機會呢？」

尤太表示：「其實 THEi 規模不大，假設每年收生至滿額，總學生人數只有4,000名，平均每年最多招收1,000名學生，然而高級文憑每年有超過1萬名學生畢業。」她表示 VTC 的一個重點任務就是要把 THEi 的品牌做好。

在2014年政府公布推出指定專業/界別課程資助計劃，每屆資助最多1,000名學生，修讀屬於政府選定範疇的全日制自資學士學位課程，為人力需求殷切的指定行業培育專才；THEi 是五間納入資助計劃院校的其中之一。尤太指，在現行政策下，THEi 須承擔營運經費，因此要開辦自資課程。然而 VTC 的學生很多都來自基層，因此慶幸政府有這樣一個計劃幫助學生。

近年，中六學生人口逐年減少，令專上教育的競爭愈來愈激烈。尤太表示：「VTC 選擇發展專業學位這個方向，開辦一些大致上不會和其他院校重疊的課程，例如厨藝（Culinary Arts），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有一間好像美國 Johnson and Wales 般出名的大專院校，專門做旅遊款接課程 （Hospitality）， 香港作為一個國際都市怎可能沒有的呢？所以這個也是 VTC 的社會任務。」

憑藉中華廚藝學院的基礎，VTC 正進一步建立國際廚藝學院（ICI），這一切尤太皆歸功於政府的協助：「多謝政府肯撥薄扶林大樓旁邊的一幅地給 VTC 興建國際廚藝學院，同時也給予我們資源，不需要完全以自資模式營運，讓我們有條件發展，當然還要多方面配合才能成事。」ICI 的各項工作亦已經展開，如跟酒店業界、各國大使館及商務專員、馬會、主題樂園，以至世界各地機構建立連繫，為同學安排大廚示範交流和實習機會。ICI 亦結合毗連的旅遊服務業培訓發展中心和中華厨藝學院，建立為廚藝、餐飲、旅遊款接的綜合培訓樞紐，產生協同效益。尤太亦很高興見到政府成立了推動職業教育專責小組，其中職業教育校園發展更是策略性焦點之一；VTC 更希望政府會批出土地，發展新的大型跨學科的綜合校舍，讓同學享用更多和優質的空間和學習環境。

 因應同學比較喜歡數碼科技及配合高端技術的發展，目前 VTC 正在引入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的教學技術，運用電子遊戲和動畫在教學模式上。「現在我們正在興建一個虛擬現實教室。這個東西不是我們先做的，是新加坡工藝學院起動的。他們一個教插花藝術的課程，如果每天都提供鮮花，非常浪費資源，因此他們採用了 virtual reality 的技術，同學可以在虛擬環境下，發揮個人創作能力；什麽顏色搭配比較好？什麼造型較具突破性？自己可以放膽嘗試便可。」她說，「我們則可以應用在重複性的教學上面，單靠老師教導未必達到一致標準，但讓同學不斷練習，熟能生巧，便可確定他們達到的水平。這是我們很想引入的教學技術。」

一般市民大眾對職業教育的觀感，仍然停留在公開考試失利的次等選擇。尤太慨嘆，即使過去十多年 VTC 的宣傳工作不斷，仍難以完全改變印象。現在香港只有中學文憑試這個公開考試，並採用劃一的標準去篩選哪些同學去大學聯招，哪些該去職業訓練局。

「其實，人的能力不能用一個單一的考試來決定，也不會一起到埗，有些人是大器晚成的。但現在我們的制度是要一起升班，一起要靠同一個試；每個人的性格取向和專長都不同，這很正常；有些比較喜歡讀書，就像我是書蟲，但我其他的兄弟姐妹都不是。現在的社會有個現象是文憑試高分的有優待，政策上 JUPAS 派位，有好的學校去栽培他們，學費又可以低一點。」她補充，每年6萬多個中學文憑試考生當中大概有1.5萬人獲得政府資助本地學士學位，報讀自資學士課程的約7,000人；其他的就讀高級文憑，還有基礎文憑和毅進等，或自己找出路。「每年都是玩這個遊戲，只有三分之一的人開心，10年間你可以想像有多少不如意的家庭。但長遠而言，我們是不是要繼續走這條路呢？」

尤太指政府推動職業教育做了很多工作，例如在中學推動生涯規劃，應該講求中學階段的職業和學業規劃；可是現在對此的焦點模糊：「目前職業的種類繁多且多變，我們應該易地而處，把自己當成學生，先幫助他們了解自己個性、興趣及能力，進而認識各類工種的性質和要求，好讓他們及早知道哪些行業有特定學科要求，幫助他們選修合適的科目。譬如有興趣做飛機工程的年輕人，除了數學外，還需要在高中階段修讀物理或綜合科學；所以生涯規劃應該是幫助學生裝備自己，在就學時開始知道如何去配合將來的事業發展。」

尤太表示，職業資訊不足令市民大眾、校長、老師，以至學生對行業的發展沒有足夠的認知。「例如檢測及驗證業，像是檢驗建築材料是否達到安全標準的工作，雖然這部分算是建築行業，但檢測人員是在有冷氣的實驗室裏工作，且較少超時工作，人手亦相當短缺，很多人不知道這是一門收入和發展機會都不錯的職業。」VTC 現正研究是否能製作一個有系統的職業資料庫，包含不同行業職位及要求，並定時更新，提高大眾對行業發展的認知。

「作為家長的，最終都是很實際的考慮，不過我覺得要對家長公平一點，不能整天只怪他們頑固不化。如果你的職業薪水好，可以養家活兒，是有尊嚴的工作，家長是沒有什麼抗拒的。如果你告訴我，你剛畢業可以有萬多二萬元薪水一個月，做2、3年會升職的話，有什麼問題呢？其實最重要的還是看到前景和發展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