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狀病毒導致一場全球性的人道主義大危機。每天有無數人染病,也有無數生命逝去。從健康到染病再到死亡,這是一個並不長的過程。如果生命是人類社會的基礎,人類智慧的意義就在於拯救生命。不難理解,自冠病疫情暴發以來,人們展開了新一輪的政治制度爭論,即哪一種政治制度更能拯救生命,更體現生命的價值。
一直高舉自由主義大旗的《經濟學人》,2020年2月18日發表一篇題為《類似冠病那樣的疫情在非民主國家更為致命》的文章,對1960年以來所有流行病數據的分析發現,「在任何特定的收入水平條件下,民主國家的流行病死亡率似乎都低於非民主國家」。文章說,主要原因是專制政權「不適合處理需要信息自由流動,以及公民與統治者之間需要公開對話的事務」。
《經濟學人》在發表這篇文章的時候,西方的疫情並沒有像後來那樣嚴峻。如果在今天,《經濟學人》可能要考慮是否可以發表這樣的文章了,因為很難有經驗證據來支持這樣宏大的論斷。冠病橫行,沒有國別的認同,更沒有政治制度的認同。
人們且不作民主與非民主國家的比較,例如中國與美國之間的比較,這一論斷也無法對西方的疫情作出解釋。西方民主國家一直被視為言論自由、信息自由流通的典範,而且擁有世界上最發達的經濟、先進的醫療和公共衛生體制。這如何解釋西方所面臨的如此嚴峻的生命危機呢?
冠病暴露西方國家的問題
當冠病開始在美國大肆流行時,總統特朗普宣稱美國是安全的,因為美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經濟體,擁有最強大的醫療體制和數一數二的醫療技術。美國的老百姓則沒有感覺到這種安全,因為這個時候能夠給老百姓帶來安全的是口罩、洗手液、防護服和呼吸機等。在缺乏這些醫療物資的情況下,最強大的經濟體也難以為老百姓提供安全。
醫療物資不足是明顯的。4月3日,紐約州州長科莫在每日疫情通報會上,向公眾展示了目前紐約州緊缺的醫用防護用品,呼籲紐約州的製造商轉產加速生產,並承諾將為轉產的公司提供經濟幫助。會上,科莫拿起一個N95口罩說:「令我難以相信的是,在紐約州,在美利堅合眾國,我們連這些材料都造不出來,我們都要向中國採購這些材料,我們還互相爭搶中國的材料,這些不是什麼複雜的材料啊!」
醫院病床不足、人工呼吸器不夠、前線醫療人員缺乏必要防護設備、底層民眾無法負擔高額醫療費用,這些都是冠病疫情所暴露的美國問題。
與其他民主國家比較,美國擁有較低的醫生、病床與人口比率。美國衛生政策非盈利組織凱撒家庭基金會(Kaiser Family Foundation)公布的調查報告顯示,美國每1000人口只有2.6名醫生,低於意大利的4名及西班牙的3.9名;雖然美國總體醫院員額高于大部分可類比國家,但近半人力並非臨床醫務人員。
在病床與人口比率方面,美國每1000人只有2.8張病床,這數字雖與加拿大、英國相近,但低於意大利的3.2張與韓國的12張。
美國面臨的更大問題是醫療設備、器材的嚴重不足。在疫情暴發前,全球口罩約一半來自中國,疫情發生後,中國國內口罩需求大增,世界多國也紛紛囤積必要醫療用品;加上美國事前並未針對大流行作準備,國內很快就面臨設備器材缺乏的問題。
高昂的醫療費用更是致命的。凱撒家庭基金會檢視2018年美國肺炎及相關並發症診治費用,預估在沒有出現並發症的情況下,治療冠病須花費9700美元(約1萬3500新元)左右;但若出現嚴重並發症,治療費用或高達2萬美元。這個金額對那些沒有醫療保險的美國民眾來說,難以負擔,因此就算疑似染病,也可能因為擔心付不出錢,選擇不接受篩檢治療,或拖到情況嚴重才就醫。
這種情況不僅可能讓一般民眾感染風險提高,也會增加冠病重症病患人數,令醫院負擔更沉重。而根據美國人口普查局調查,2018年美國高達2750萬人沒有醫療保險,為總人口的8.5%。
不過,並非所有民主國家都像美國那樣。例如,德國的情況就截然不同。德國在疫情初期也出現過嚴峻的情況,醫療物資短缺,還截留了本來應當運往他國的醫療物資。但德國很快就扭轉局面。德國的冠病死亡率僅2%,遠遠低於意大利的13%和西班牙的10%。這裏面的因素有很多。英國肯特大學的病毒教授羅斯曼認為,德國死亡率低的一個關鍵就是早期確診,因為這樣可以阻止疾病傳播。德國每天可進行多達10萬次病毒檢測。
足夠的病床是另一個關鍵因素。德國的人均醫院病床比例是世界上最高的國家之一,在經合發展組織(OECD)40個國家中排名第四位。德國每1000人中有8張床位,意大利則為3.2張。德國的醫院數量全歐洲第一,大約為1900所。同時,德國的重症監護病房床位大約有2萬8000張。
經濟和社會的脫嵌
同樣是發達的民主國家,為什麼美國和德國的情況竟然如此不同呢?人們已經從各個角度來探討各國抗疫表現的不同,包括不同的抗疫方法、不同的領導能力、不同的治理制度及其能力等。但所有這些解釋都忽視了一個結構性的要素,即由全球化所造成的經濟和社會的脫嵌(dis-embedded)。
任何國家,經濟是社會的有機組成部分,兩者是互相嵌入的,即經濟嵌入社會之中,社會也嵌入經濟之中。一旦經濟和社會脫嵌,或者脫鉤,就會危及社會的存在,產生生命危機。
經濟本來是社會的內部部分,但自近代資本主義興起到1980年代以來的全球化,西方社會經歷了兩次主要的經濟與社會脫嵌運動。近代資本主義興起之後,經濟被視為一個獨立的領域,有其自身的規律,社會和政府無須干預。這是第一波,是經濟社會在一個國家內部的脫嵌。1980年代以來則經歷了第二波脫嵌,因為全球化,這一波的脫嵌發生在國際層面,資本在全球範圍內流動,各國失去了經濟主權。這一波全球化因此也被稱為「超級全球化」。
波蘭尼(Karl Polanyi)在《大轉型》中描述了第一波脫嵌。18世紀末和19世紀上半葉發生了兩種變化,第一種變化發生在經濟領域。工業體系迅速擴張,改變了商業和工業之間的關係。生產涉及大規模的資金投資,生產商不願意由政府來控制投入供應或產出渠道。與此變化密切相關的第二個變化,則是經濟自由主義的興起。作為一套思想體系,經濟自由主義相信市場具有自我調節能力,並在此基礎上為一系列新的公共政策提供辯護,促進土地、勞動力和資本之間的市場調節。這也就是英國放任自由經濟學的起源。
根據波蘭尼的說法,這種自由放任經濟哲學的誕生之初,只是對非官僚主義方法的一種偏好……(然後)演變成一種名副其實的信仰,認定人類的世俗救贖可以通過一個自我調節型市場來實現。亞當·斯密用看不見的手為自由市場做辯護,但到了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則接受了貧窮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
社會達爾文主義的適者生存,也對經濟自由主義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說到底,在和社會脫嵌之後,經濟成了自主的自然秩序;因為自然秩序是不可改變的,社會必須也只能服從這個自然秩序。無疑,這種觀點直到今天仍然擁有很多信仰者,無論在實踐領域還是在理論領域。在實踐領域,美國有不少人主張救經濟要比救人更重要;在理論領域,1980年代之後的所謂新自由主義經濟學,把自由市場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經濟自由主義的確推動了經濟發展,但社會對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這是一個被人們稱為原始資本主義的階段,人成為資本的奴隸。社會的慘象在馬克思、雨果、狄更斯的作品中得到充分的描述和分析。這也是一個動蕩的年代。資本主義的慘無人道性質,導致歐洲社會主義運動的興起。
社會主義運動推動了從原始資本主義到福利資本主義的大轉型,而最終造成今天人們在歐洲所見的社會民主主義或民主社會主義。很顯然,這種轉型並非經濟和資本發展的產物,而是社會鬥爭的產物。福利社會既照顧了資本的利益,也照顧到社會的利益,政府通過稅收政策向社會提供醫療、教育和公共住房等服務。
全球化帶來的利弊
社會主義產生在歐洲,歐洲尤其是北歐國家也成為社會民主主義的大本營。德國最為典型,基本上實現了社會和經濟之間的平衡,德國的經濟也被稱為社會市場體系。而作為資本主義大本營的美國,直到今天在所有民主國家當中,是最強烈抵制福利社會的。奧巴馬總統期間想進行一些具有歐洲社會主義性質的改革(例如針對社會底層的醫保改革),但特朗普一上台就廢除了。
儘管美國也有向歐洲民主社會主義學習的呼聲,實際上也有民主社會主義的需要,但美國仍然是一個資本主導的社會,整個體系圍繞着資本的利益運作。這可以解釋本文前面所討論的德國和美國在抗疫行為上的巨大不同。
應當說,西方福利社會並沒有實現經濟和社會的互相嵌入,而是解決了兩者脫嵌所產生的問題,使兩者達到一個均衡狀態。但1980年代之後數十年的經濟全球化,則在更大程度上導致經濟和社會的脫嵌。這一波全球化的主要特點,就是資本、技術和人才在全球範圍內的快速和高度流動。如同上一波,支撐這一波脫嵌的是新自由主義經濟學。
經濟和社會在全球層面(超國家層面)的脫嵌,導致各國失去了經濟主權。今天,沒有一個國家的政府可以宣稱擁有經濟主權。如同經濟和社會在主權國家內部的脫嵌,全球化也大大促進了生產要素在全球範圍內的自由配置,進而創造了巨量的財富。
結果呢?今天人們都在問:個人在全球化中得到了什麼?社會得到了什麼?國家得到了什麼?答案似乎很清楚,那就是全球化除了產生了極少數富人之外,個人沒有得到什麼,因為收入和財富分配愈來愈不公;社會沒有得到什麼,因為中產階層愈來愈小,社會愈來愈分化;國家也沒有得到什麼,因為國家失去了就業,失去了稅收。
冠病疫情則指向所謂的國際勞動分工所帶來的生命代價。西方發達經濟體都面臨醫療物資短缺的問題,這並不是說這些國家沒有能力生產醫療物資,而是不生產了。在全球化下,發達國家把很多低附加值的生產線或產業鏈,搬到勞動力和土地價格都比較便宜、環保要求不高的發展中國家去了。
在和平時期,國際市場可以正常營運,誰都可以從全球範圍內的勞動分工中獲得利益。然而,一旦像冠病那樣的危機來臨,各國政府都轉向內部需要,所謂的全球市場甚至區域市場就不再存在。在這種情況下,很多發達國家面臨物資緊缺,挽救不了老百姓的生命。
經濟和社會可以脫嵌,但社會和政治不可以脫嵌。在民主社會,政治權力來自社會。一人一票使得政治和社會互相嵌入更為深刻。那政府如何解決經濟和社會脫嵌所帶來的問題呢?在全球化狀態下,政府沒有經濟主權,沒有任何有效方法來限制資本、技術和人才在全球範圍內的流動。一些經濟學家提出了全世界政府聯合起來的設想,但這僅僅是烏托邦,因為很顯然政府不是統合世界而是分化世界的主角。
唯一的辦法就是改變全球化的方式。當推動全球化的發達國家,因為全球化而挽救不了本國老百姓生命的時候,人們就必須嚴肅檢討和拷問全球化了。這也就是為什麼今天人們那麼熱烈爭論全球化的未來。無論這場爭論會導向什麼樣的政策結果,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一個國家的經濟和社會繼續脫嵌,大規模的生命危機還會發生。
原刊於《聯合早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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