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0年就要走完一半的旅程時,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若澤‧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的這句話勾起了無限的感慨。這位葡萄牙的着名左翼作家在《失明症漫記》中以寓言式的手法向我們展示了這個世界的醜陋、愚蠢和邪惡,人類的恐懼、孱弱和偽善。這位早已安睡的「憤怒者」在他書中曾說過,「我們都是由這種混合物造成的,一半是冷漠無情,一半是卑鄙邪惡。」
2020年這短短的半年,這世界給了我們一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的鏡子,照出了世界的殘忍,人類的困境,和黯淡的未來,顛覆我們固有思維和認知的事件卻層出不窮。有如阿爾貝‧卡繆在《鼠疫》中所描述的那樣,每個人隨時都會染上瘟疫,生命稍瞬即逝,而鼠疫卻四處藏匿,不會離去。新冠肺炎橫掃全球,短期之內並沒有消失的跡象,我們必須思考如何與之長期共處。但可怕的並非僅僅是新冠瘟疫,還有政治瘟疫和精神瘟疫。面對病毒引發如此多反智的行為,造成相互間的仇恨和對峙,無人願意正視自己的失誤,卻有意或者無意地放大別人的過錯。卡繆說,「世上的罪惡差不多總是由愚昧無知造成的。」
而就在人們最需要保持社交距離的此刻,本已無法暢快地呼吸,「我不能呼吸」這句告別人世前的掙扎引起了巨大的共鳴。抗議的浪潮從美國北部的一座城市迅速蔓延到大西洋彼岸的歐洲,並演變成一場「黑人的命也是命」的全球反種族歧視運動。儘管弗洛伊德並非英雄,但他偶然的死亡或許帶來一場必然的震盪。不過對此可能發生的變革抱持不切實際的期望都會以失望告終,要觸動深藏於體制內的頑疾,尤其是切除人腦中的癌細胞,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一條漫長之路。這場運動,雖然迅速走出了起初的暴力、搶劫、燃燒的場面,但「停止資助警察」等一系列的激烈行為又會將運動引向何方? 「我不能呼吸」的抗議潮本身就引發了「我不能呼吸」的對立和衝突。對事件的不同詮釋,對美國「黑暴」和「警暴」的不同看法,皆因立場先行,結果往往自相矛盾,又難以自圓其說,其實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不願正視鐵的事實。有如薩拉馬戈所言:「我認為我們是看得見的盲人,能看見但不去看的盲人。」
四處無不瀰漫着迷失與錯亂,盲目與偏見,焦慮與恐懼。
迷失與錯亂
迷失與錯亂不在於對同樣的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標準、解釋和結論;而在於面對相同的事情,同一個人可以有不同的標準、解釋和結論。當「雙標」成為這個社會的「時尚」,操控而非尊重真相便大行其道。
弗洛伊德之死讓我們看到了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已經走上了我們過去無法想像的不歸路,無怪乎哈佛大學教授奈爾在評價美國二戰以來的歷屆美國總統時,將羅斯福、艾森豪威爾歸入一流,克林頓、奧巴馬為二流,小布殊和特朗普則屬末流。這場如火如荼的抗議浪潮是越戰以來美國最大的民權運動,但誰可以想像美國總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要求派兵鎮壓「暴動」?曾幾何時,他不是公開呼籲他國領袖走進示威者中和他們對話嗎?如今他卻躲在白宮的地堡裏,要求軍隊清場,方便他走出白宮,前往附近的教堂拍照做秀。他的行為甚至引來了本來就是鷹派的國防部長及軍頭們的強烈抵制。如果這樣的事件發生在去年的香港,你可否想像這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如果這樣的言行發生在其它國家,歐美政府會做出何種反應和譴責?
西方的政要,面對派兵鎮壓示威的特朗普總統竟然鴉雀無聲,英國、加拿大、澳洲這些平常總將人權掛在嘴邊的政要們,無人敢公開指責特朗普。如果這發生在其他發展中國家,西方政要還不立馬開腔譴責「開槍論」?指責專制政權的殘暴?加拿大總理面對記者的提問,竟然嘟囔了20多秒也沒敢吐出一句話,給出一個清晰的答案。平時那個清新的平民形象,充滿着正義感,口若懸河的青年才俊,此時竟然搪塞無語,不知如何遣詞造句。被特朗普搞得焦頭爛額的歐盟也是官樣文章,支持和平示威,譴責暴力,反對種族歧視,並要各方克制。唯有西班牙首相還算個男兒,公開譴責特朗普。
但你也不必過早地慶幸這是美國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就如美國政客也無需過早地、且幸災樂禍地在遠處欣賞香港的美麗風景線。你是否可以想像美國的抗議民眾可以如此近距離虎視眈眈地準備衝破白宮的鐵柵欄,而特朗普躲在白宮「地堡」裏自保的場景!如果弗洛伊德的事件發生在其它國家,你是否可以想像這會否是另一番景象?其實弗洛伊德不也曾經走在中國的大街上,無緣無故地且靜悄悄地走向死亡嗎?雷洋「足浴事件」以及這條平凡生命的離去在中國早已被遺忘,為此發出的吶喊而濺起的小小水花早就無影無踪。其實又有多少人已經選擇淡忘剛剛過去的這場天災人禍? 有人說中國人的記憶力是如此短暫!你是否可以想像,所有在美國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事情都不可能在你那裏發生,也不會發生,因為所有一切的不滿都會消失在萌芽狀態之中。你是否可以想像,誰有這樣的膽量和能量自發地開始這樣聲勢浩大的抗議行動?當美國民眾有權走向街頭的時候,你甚至無法走出家門來抗議你所受到的不公。你是否可以想像從2003年的孫志剛到2016年的雷陽,你只能微弱和無奈地發聲而無力行動?你有所有的理由去嘲笑大洋彼岸發生的悲劇和不幸,但你嘲笑美國陷入一片火海的時候,你是否忘卻了你連集會、抗議、示威、甚至言論的自由都缺失?你是否可以想像,類似對西部少數民族的歧視與偏見在漢族人心中不同樣也是秘而不宣卻又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你可能因為他的形象已經先入為主給他定性了,如同一些白人警察見到黑人時同樣的心理反應?美國的失敗應是你的一面鏡子,而不是你的機會。
你是否看到這場因弗洛伊德的意外之死所點燃的變革,儘管無從預測,但這次的不同或許可以從美國街頭找到端倪,走在美國街頭抗議警察種族歧視和暴力行為的更多的是白人。你是否看到這場開始於美國北部小城的悲劇已經跨越大西洋,甚至點燃了英國和歐洲各國的反種族主義浪潮。英國人推倒的不僅僅是奴隸販賣者愛德華‧科爾斯頓的雕像,在牛津大學另一個殖民者羅德的雕像也面臨倒下的命運,克林頓等人東渡英國求學,拿的就是以他名字命名的羅德獎學金,甚至大名鼎鼎的邱吉爾因對上一世紀印度次大陸的飢荒負責,被視為白人至上主義者,其雕像也被塗鴉。
你是否可以想像美國的警察、美國的政客也可以單腳跪地,這是姿態、尊敬和真誠,儘管他們也在做秀。新冠肺炎過後,你聽說過多少美籍亞裔人被人斥罵並要他們滾出美國?你如果忘記了,請看看CNN來自台灣的記者陳亦芃在南卡羅萊納的海灘採訪時,遭人辱罵「摘下口罩,滾出我的國家」?你是否看到一個菲律賓裔的年輕女子在公園晨跑時,在少數族裔人口最多的加州竟然無緣無故被一個白人女子侮辱並叫她滾回屬於她的國度?你是否有過在紐約的中央公園、舊金山的中國城,有人向你大聲叫嚷「回武漢」的經歷?你是否有過因你的亞裔面孔對你投下奇異的目光,你是否因為戴着口罩招惹白眼,甚至毒打?你是否遭遇被人質問你們華人為何喜歡吃蝙蝠?你因為美國的平等法案可能失去了進入美國名校的機會,甚至失去了晉升的機會,但你其實也是這一法案的受益者。如果沒有自60年代以來黑人主導的民權運動,作為一個唯一在美國歷史上曾經被禁止踏入美國國土的族裔,作為一個出生在美國的華人甚至一個新移民,你今日的境況可能更為淒慘!你喜歡特朗普是因為你不喜歡在美國這個國家有如此之多坐吃山空的遊手好閒者,但你是否忘記了他的「中國病毒」給多少亞裔人帶來怎樣的傷害?
你是否可以想像在全球各地掀起了聲勢浩大的示威浪潮抗議警察暴力,但在香港竟然掀不起一片雪花?香港一年前同樣渴望改變而冉冉燒起的烈火,卻在此時此刻如此平靜。你是因為太多的尷尬,見到黑衣人在那裏打劫和搶掠?你為此辯護在香港只有針對反對你們高尚行動者的懲罰,打爛商店和地鐵是為了報仇?你想方設法告訴大家,美國的警察已經被政府控告謀殺,但在香港卻至今未見香港警察被判刑和被起訴?你其實也知道,香港警察是否有類似美國警察在光天化日之下證據確鑿被控謀殺的證據?你其實也知道在佔中期間,光天化日之下對示威者拳打腳踢的「七警案」當事者不都繩之以法了嗎?此次反送中運動,除了傳說中被殺的、自殺的、被強姦的,迄今為止你是否可以告訴大家,這樣的悲劇在這個城市竟然可以被埋沒如此之久而無人知曉?
你看到香港有人對少數族裔隱秘和變相的歧視,對內地人的公開歧視,卻不為恥,反為傲。你驚訝,今天走在香港的街頭,在香港這樣一個城市裏竟然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絕服務說普通話的顧客,卻不受到懲罰。你曾經也對這樣的歧視處之泰然,你看不到那些追求民主和自由的人們有勇氣和有良心站出來揮手疾呼!只有民主黨中委蔡耀昌,沒有被抹去良心和良知,但他在向平等機會委員會投訴有食店不招待內地客事件,並呼籲各方在衝突中需要兼顧基本核心價值和保障人權之後,卻慘遭民主黨「割席」,被迫辭去中委。這個以「民主」為目標的黨竟然可以墮落到這樣的境地,你是否可以想像香港的民主又會有怎樣的前景?但這也不是香港獨有的風景。
你是否可以想像那個將人權掛在嘴邊,喜歡指責他人的美國國務卿,至今對這次美國民權示威行動惜字如金,不予表態?你是否可以想像,美國的司法部長竟然可以對準電視鏡頭告訴全世界,美國街頭暴力的背後支持者來自外國?曾幾何時,面對香港的亂局,北京指責香港黑暴背後的黑手來自美國、來自台灣時,你不是在遠處嘲笑別人,並要求他人自省而不要推卸責任嗎?你是否可以想像那個指責新冠病毒由中國生物作戰實驗室洩漏的美國聯邦參議員科頓,在《紐約時報》刊文主張出兵鎮壓示威者,而他曾經對他國反抗政權的示威者又給予如此多的讚許和支持?
在一場又一場的動盪不安中,我們彷彿失去了是非評判的標準,我們目睹人類的道德底線不停地下滑,將過錯推給別人,卻不願承擔責任。心理學家丹尼爾‧卡尼曼(Daniel Kahneman)在《快思慢想》中說,「我們可以對顯而易見的事物視而不見,也對我們的盲目視而不見。」
盲目與偏見
如果你以對手為鏡子,你就會照出你自己的醜惡。如果你願意面對現實,你的判斷就不會偏見,你的行動就不會盲目。新聞的真正價值是報道真相,而非客觀和平衡。當你以偏見去看待真相,你就會變得盲目。
示威的暴力:
你知道任何運動都潛藏着暴力的種子。明尼蘇達州的示威迅速陷入搶劫就是一個例子,名牌商店被搶,警察局被燒,不管這是因為新冠肺炎的隔離導致一些人的心理變態,還是美國監獄假釋了不少罪犯。你知道暴力不應該被美化,但也不能因此醜化「我不能呼吸」這場示威行動。
你不需要美化在香港上演的一場又一場暴力,也不要醜化正義和崇高的目標。去年香港中文大學被圍困的夜晚走在同一條路上的感覺,對不同的人是如此的不同。你有兩個鄰居,一個是法國人,一個是香港人。法國人與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坐出租車因道路堵塞被迫下車,黑衣人為他們開道,他們拿起相機一路拍下所見到的混亂場面,無人阻擋,無人警告,無人施暴。他的結論是,黑衣人很友善。你的一位土生土長的香港朋友(如今不強調這一句話都可能引起歧義),在中文大學被包圍的那一晚,被切斷了回家的路,他們就想入住附近酒店,但居然有如此之多無法歸家的避難者,酒店沒有空房。出於無奈,他們被迫穿越封鎖線,在唯一通往家裏的路上,你的60多歲的鄰居被幾個10來歲的年輕人攔截,要求拿出身份證,要求報出姓名,有權核實他們是否住在他們自稱的屋苑,才准許他們回家。他們只能壓下怒火,之後四天足不出戶。而他們就是這次港版國安法的堅定支持者,他們只是希望香港和平。同樣火光瀰漫的夜晚,在中大裏有白人教授在臉書上告訴大家他們聚在一起把酒歡歌,校園很安全,但有內地生驚慌失措準備逃命。你到底相信哪一個是真相?
警察的暴力:
你無需因警察的暴力無處不再,就淡化任何一個地方的警暴。你抱怨美國人,特別是有色人種被警察,特別是白人警察無辜殺害,你悲嘆在一個民主的美國,由來已久的警察暴力,嚴重程度是全球之冠,卻難以根治。你會說為何香港有如此之多的人如此反智,沒有證據,沒有證人,卻願意相信地鐵站裏有人死亡,至今為止依舊有人去獻花去悼念,但你澄清的最好方式不就是找出真相嗎?你看到揮舞着棍棒襲擊途人的香港警察要坐監四個月,失去了退休金,而導致弗洛伊德死亡的警察即使被判有罪,依舊可以享受高達百萬美金的退休金,而水牛城的警察對路邊無辜老人的暴力也不可能受到任何懲罰,而美國警察對嫌疑犯的「鎖喉」造成的悲劇和破門而入的逮捕令在過去十年裏已經大幅度上升。你無奈、憤怒,指責香港警察的軟弱和無用,在街頭面對暴力竟然「貓躲耗子」。而你身處抗議示威的隊伍,你在理想和使命的驅使下,你將擋住你去路的警察視為敵人,曾經在你心目中的警察是電視劇和電影中安良除暴,被民眾視為自己人,如今卻向你發射催淚彈。你為了證明香港的警察同樣暴力,於是想方設法去淡化美國警察令人瞠目結舌的暴力。你其實清楚美國的警察暴力,無需數字,也無需從以往的歷史鏡頭裏尋找證據,就在「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抗議示威中,紐約水牛城的警察就可以隨便推倒路邊75歲的老人,頭部流血骨裂,至今還未出院。你也應該看到一個女子雙手舉牌擋住軍車,國民警衛隊士兵就跳下車拿着槍就朝她腳下掃射。你也無需努力地找出明尼蘇達州的警察已經被控二級謀殺就說明美國的制度多麼的公正,其實你也知道美國有多少警察,即便被控謀殺最終大多都成功脫罪,而香港的七位參與拳打腳踢的警察都受到了審判。
政府的傲慢:
你努力去佐證美國的暴力受到了政府的譴責,你卻故意看不到譴責警察暴力的是民主黨執政的市、縣和州,你故意看不到在特朗普領導下的聯邦共和黨政府,在示威轉向暴力時就派兵進入華盛頓。你是否看到在香港一場持久的暴力衝突中,誰膽敢像特朗普這樣不停的發出恫嚇和威脅,甚至要出兵鎮壓。而你嘲笑美國是五十步笑百步,你是否看到離白宮一步之遙的拉法葉廣場上的抗議行動,隔開白宮的鐵柵欄上布滿了各式各樣的標語和圖片,如同置身抗議的藝術走廊,「我的膚色不是一種犯罪」、「沒有正義就沒有和平」、「別開槍」,「不要丟失你的人性」,抗議美國的種族歧視。而正對着白宮的16街上,用黃色的油漆寫上「黑人的命也是命」的大字。你是否看到即便共和黨的元老們也大膽開腔和特朗普劃清界限,甚至特朗普政府的內部高官也膽敢不服從,而這可能在另外的城市、另外的國度發生嗎?你是否看到美國的市長、美國的州長可以有自己的立場、有自己的堅持,不必擔心是否對總統忠誠,不必擔心會否丟烏紗帽。你是否意識到如果香港也可以像美國的一些政客那樣去做秀,特別是對示威的要求迅速做出回應,香港的今日或許是另一種結局?另一種情形?你看到白宮被示威者包圍,特朗普要躲在地堡裏,你嘲笑白宮的主人已經被隔離牆擋在裏面,你忘記了在你的國度何處不是欄杆和圍牆?你厭惡美國政客的虛偽在這場民權運動中昭然若揭,大行其道,毫不掩飾,但你也知道成千上萬的和平抗議者自由地走向華盛頓,這在你的國度是難以想像的。你發現在嘲笑美國時,卻也陷入了無言的尷尬!你只能無奈地選擇沉默!
「當你無力面對真相,你的敵人其實是你自己」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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