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現代醫學有各式精密的診斷工具,醫生與病人之間的對話,仍是主要的診斷工具。
星期四夜晚,天色昏黑,我一隻腳已踏出門診部的門,診間電話卻鈴鈴響起。是奧馬杜先生。他說:「我身體不舒服,歐芙莉醫生,我要你幫我看病。」
太陽已下山,門診部也要關了,我早就鎖好檔案櫃,電腦關機。奧馬杜先生說:「我要你現在幫我看病。」他聲音裏明顯不耐,連濃濃的西非口音也遮掩不住。
我認識奧馬杜先生才幾個月,大概接了他50通電話。老是有事困擾着他,有單子要填,有處方要重領,反正他一丟球,我馬上就要接。他一直都是沒約診就出現,以為我隨時都空着等他來。
奧馬杜先生才43歲的年紀,但他心臟有嚴重毛病。第一次看診時,他拿來匹茲堡心臟科醫生給的文件,像一本大部頭書,詳述了他的心臟如何嚴重異常,需要裝設心律調節器、心臟去顫器,還需要在加護病房住幾天。
所以他星期四晚上打來,我可不敢掉以輕心。儘管他的語調急躁,儘管我對他的耐心已耗竭,仍詢問症狀,確認是不是鬱血性心衰竭或心律不整之類的,是的話就得立刻送急診。
不過,他沒有特異性症狀,只是隱約覺得身體不舒服。我星期五沒門診,但他心臟異常,要他等到星期一,我放不下心。
我回道:「明天請來看診,直接到緊急照護部。」我解釋說我明天不上班,但是我的同事會替他看診。
溝通結果不盡人意
星期一早上,我接到奧馬杜先生的語音留言,他的聲音忿忿不平。「我星期五有來,但你沒有在,我就回家了。我要你幫我看病!」我錘打着膝蓋,垂頭喪氣。不是他不懂我說的,就是他冥頑不靈。
接下來3天,是一連串互相漏接的電話。我留言給他說,如果他覺得很不舒服,應該要直接到緊急照護部,如果他覺得不太嚴重,我們可以替他安排一般門診。他卻一直留同樣的留言:「歐芙莉醫生,我要你幫我看病。」似乎沒聽到我留給他的任何訊息,每次我回電,只轉接到他的語音信箱。
星期四中午,我正好向上午最後一名病人道完再見,還在想着我可能有個五分鐘吃午餐,奧馬杜先生硬是闖入我的視線。我們留言留來留去,至今已過了一星期。他又高又瘦長,穿着寬鬆的粉藍色運動服,焦急向我打了個手勢,大喊:「歐芙莉醫生,我要你幫我看病。很重要的事。」
我還沒準備好面對突湧而至的氣急敗壞。並不是因為我一上午筋疲力盡,難得的午餐時間就這樣飛了,而是因為奧馬杜先生大剌剌走進門來,認定我會丟下手邊所有事,立刻幫他做檢查。
不錯,他是心臟不好,但不代表他有特別通行證,可以這樣頤指氣使。他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跟我留言來留言去,不用跑緊急照護部,那情況很明顯,不管他有什麼症狀,都不會糟到哪去。我必須劃出底線。
我語氣緊繃:「奧馬杜先生,你得先約診,不能這樣直接過來。」
他回道:「歐芙莉醫生,我到這裏來找你看病。」
「我知道,」我火氣直冒:「但是我其他病人都會事先約診。如果你等不及,今天可以直接去緊急照護部,不然的話,你得和別人一樣事先約診。」
奧馬杜先生回說:「我不找別的醫生,我只找你。我要你今天幫我看病。」
我知道,如果我現在讓奧馬杜先生接受檢查,他可能會得寸進尺,覺得可以隨時走進我的診間,到時候可能每個星期都會直接敲門進來!不過我也了解他心肌病的嚴重程度,他可不是那種能碰碰運氣的病人,再怎麼難搞,我也要替他看診。
我沉重嘆了口氣,說:「好吧,奧馬杜先生,很快幫你看一下,下次你一定要先約診。」
我領着他離開候診區,奧馬杜先生喜笑顏開,我知道自己之後一定會後悔。這下他找到方法怎麼快速看診了,只要持之以恆叨擾,我就得就範。
醫務助理也準備要去吃午餐了,但我對他哀求苦笑。我問道:「可以麻煩你幫奧馬杜先生快速檢查一下生命徵象嗎?」他遲疑了一下,揚起一邊眉毛,還是答應了。我鬆了口氣,做個手勢請奧馬杜先生進助理室。
奧馬杜先生往前踏了兩步,腳步聲突然靜止,彷彿電影驟然停格,人物在一個動作到下一個動作之間原地定住。他似乎把持住瘦長的上身,幾乎像是各條肌肉正在互相爭辯是要往前移動,還是往後移動。但這全只是幻想,因為他是直撲地板,發出一聲令心臟停頓的巨響。
你一意識到發生了可怕的事,那段安靜必是令人不寒而慄,雖然很可能歷時不到一秒,感覺卻過了一小時。那時刻令你胃裏翻騰,從日常的從容轉換到詭譎急迫,身心大受震撼。那時刻是短暫的時間滯延,你似乎得眨眼個好幾次,才有辦法接受新的現實。
我跪倒在地,手指壓着他的頸部,確認脈搏,大喊:「奧馬杜先生,聽得到我說話嗎?」他呼吸急促,上背抵在門框,修長身軀的其餘部分伸展至走廊上。「跟我說你怎麼了,很痛嗎?」他將右手放在胸上,氣若游絲:「我的心臟。」而我沒入了一波波驚駭無度的內疚。
這時已圍起一群人。護理師檢查奧馬杜先生的血壓。脈搏130,手指因溫度太低,測不到血氧。我請人拿氧氣瓶與擔架床來,同時把聽診器塞進他運動服外套底下。我們將他癱軟無力的身軀抬上擔架床,忙不迭的推進急診室。
我們在大廳邊推擠邊飛馳,我則悲不可抑的抓着他的手,三步併作兩步,想把自責的劇痛擋在案發現場之外,暗自祈禱他會沒事。一到急診室的檢傷分類櫃台,我就向急診醫師解釋情況,護理師則接好監視器,打上點滴。另一個醫療小組確定接手後,我回頭去找奧馬杜先生,用雙掌握住他冰冷溼黏的右手,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凍得僵硬。
我向他道歉,說不該在候診區責怪他,也說不好意思,這星期每通電話都沒接到。我說的話,讓他睜開了眼,但他呼吸太過急促,仍無法開口,僅微微點頭,也虛弱的捏了捏我的手。
我拖着沉重身軀走回門診部,一路盯着亞麻油地氈。雖然我很努力不去回想,還是忍不住把方才經歷的事件,切割成一個個細節,想梳理出問題。奧馬杜先生是很頤指氣使,應該算是不可理喻,而我是用我的權力制止他,或許有點太過果斷了。
但問題或許更為基本。或許我們只是沒聽對方說話。不錯,我們是有語言隔閡,但他的英語在日常生活中很夠用了,我們討論複雜事項時,也會透過法語口譯員溝通,我真的不認為是看不看得懂單詞的問題,比較像是有沒有聽懂對方想傳達的意思。
他獨行其是、脾氣死硬,固然惹人厭,但基本上他是想說「救我」。他內心深處必定惴慄不安,深怕心臟隨時都會罷工,這種恐懼說明了他的一舉一動。從這角度來看,就可以理解他何以不近人情。他命懸一線,所以絕不接受別人拒絕他。
只是,他的不近人情,卻勒得我喘不過氣。每次我轉過身,似乎就會來個奧馬杜先生無所不用其極,要我勻出時間與精力給他。我希望幫助他,但他堅持要我把他放在第一位,實在耗掉我許多心力。我的職業要求我以病人的需求為優先,這我心甘情願接受,但他沒完沒了的要求,讓我築起圍牆,最終積怨憤恨,再也聽不進他的隻字片語,只忙着反抗他強加的要求。我耗費太多力氣拉起警戒線,結果聽不見他哀苦求救;他每次的無禮行為,其實就是求救訊號,就是宣告恐懼與脆弱,但我聯想不到。
病人說的與醫生聽見的,往往成了兩回事
儘管現代醫學有各式精密的診斷工具,醫生與病人間的對話仍是主要的診斷工具。就連皮膚科這類以視覺診斷為基礎的科別、外科這類以醫療處置為主的科別,病人描述病情,並由醫師詢問,仍是正確診斷的關鍵。
現今科技如此先進,從某些方面而言,病醫之間的一問一答,似乎不合時宜。科幻電影預言,透過手持式機器檢查病人身體,就能得出診斷;確實許多診斷是仰賴磁振造影、正子斷層造影、或是高階的電腦斷層等技術,不過,病人與醫師之間簡單的交談,仍貴為醫療診斷的基石。病人告訴醫生的事情構成了第一手資料,主導了診斷、臨床決策與治療計劃。
然而,病人說的與醫生聽見的,往往成了兩回事。奧馬杜先生要告訴我的事情,和我聽見的並不相同。情緒、失落、盤算、絕望,太多層次交相疊映,所以我們幾可說是處在天差地遠的對話段子裏。
病人很常抱怨這點,覺得醫生沒真的聆聽,沒聽見他們想表達的事情。許多病人離開診間,帶着灰心落寞而去。不過,有些病人只是單純不滿意,許多病人卻遭到誤診,或受到不當處置。
要將病人的話一片片拼湊起來,醫師同樣也傷腦筋,尤其面對複雜費解的症狀,常感到挫折沮喪。醫學日益複雜,疾病愈趨繁複,病人說的與醫師聽的,兩者差距益發明顯,而醫生說的與病人聽的,差距亦愈大。我撰寫本書,是為了檢視病人與醫師間的互動,探究故事如何從一方橫越至另一方。
醫生與病人明顯不在同一個起跑點:病人是那個發燒的人,是呼吸急促的人,是害怕頸部腫塊是癌症的人,起跑點在更易受打擊的位置。而且,病人承受的風險也高很多,如果出錯,會失去更多。所以,醫生得承擔更多責任,確保故事受到正確理解,這點可說是無可厚非。不過,醫療仍是兩個人的事情,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偏見、經歷、強項與責任。
就奧馬杜先生的例子來看,我們雙方其實都有錯,才會讓他的病情惡化。如果有一方能更用心聽對方說話,或許那天下午奧馬杜先生就不會住進加護病房。醫療照護不可或缺的是,共同付出與雙向溝通。
我在本書中追溯幾位病人與醫生的步伐,分析一個故事如何從一個人過渡至另一個人身上,探索各式各樣的挑戰、陷阱、合作模式與成功案例,期望能彰顯這項最有利且療效最強大的醫療診斷工具。醫學在科技方面愈進步,我們就愈須時時謹記說故事的重要。
奧馬杜先生的存在,時時提醒着我,醫生與病人之間的溝通,不僅止於表面上以禮相待,事實上是醫療照護最關鍵的元素──有時候,代表的是「非生即死」。
!doctype>新書簡介
書名:《醫師的內心世界──情緒如何影響行醫》(What Doctors Feel:How Emotions Affect the Practice of Medicine)
作者:丹妮爾.歐芙莉(Danielle Ofri)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