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劊子手有了點認識,從當年途經大散關開始。夜間在公路上飛馳,聽替我開車的師傅講他的親身經歷,毛骨悚然。那時,執行死刑,已用短槍,又免去了遊街示眾,已然文明進步了不少。於是,我聯想到古時的酷刑和斬首。最令我震撼的,是當年第一次接觸到戊戌維新,想像六君子被施以酷刑繼而頭顱被砍下來的場面。譚嗣同被砍頭,是在1898 年;去年是他壯烈犧牲120周年。兩年後,八國聯軍期間,他的師傅大刀王五,遭遇同一命運,首級被懸於城門上示眾。1911 年,他的同志唐才常,反清武裝起義失敗被捕,也是被砍頭。魯迅有短文,描敍過群眾圍觀行刑的場面。那時候中國人是何等愚昧,以冷漠的袖手者的態度,無關痛癢的麻木不仁,看戲似的心態,來旁觀為他們犧牲性命的英雄。還有就是延安整風的第一個犧牲品,一位叫王實味的左傾大學生,投身共產主義革命,結果不幸以言入罪,也是被刀決。
中國現在每天殺豬160萬頭左右。幾年前我在鄉下看屠夫用刀殺年豬,儘管就殺一頭豬,但印象還是挺深刻的。今年(2019)是豬的本命年,適逢出現非洲豬瘟疫,為免病豬傳染好豬導致瘟疫蔓延,到處都在集體撲殺,影響全世界豬肉市場的價格。
我家以前開過燒臘店,每天賣叉燒和燒肉,有批發有零售;對這個殺豬的消息頗有觸動。單是中國,一年就宰6億頭豬,平均每人每天消費0.55 公斤的豬體豬殼產品,每人每年消費一頭平均重量300 公斤的豬。約三分之一消耗扔掉,三分之一製成各類加工食品,三分之一吃進肚子裏。
刀是兇器,也是利器
刀當然是兇器,也是利器,視乎那刀握在誰人手裏。100年前,北京城有豪俠叫王正誼,綽號大刀王五。我年幼時,聽家父提起過他。據說他的刀重50 公斤,比得上關雲長的「青龍偃月刀」。我父親關志國,跟從黃飛鴻和林世榮學南派洪拳。
他內功外功,刀槍劍棍,全都拿手,無病無痛活了102 歲。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每逢關氏宗親總會有周年會慶,他都會得獲邀表演武術,尤以一雙短刀最為灑家,觀眾看得掌聲雷動,如癡如醉。關德興早年還會露一手,後來就逐漸讓給家父和我排行第六的叔公胡立峰(我公公的六弟;後來他改名為胡立功,當年是一位很有名的中醫師;我尊稱他「六公」。)做表演嘉賓;還有我,一個小男孩,打一套「工字伏虎拳」,以博觀眾一粲。
工字伏虎拳是林世榮所創,動作很有連貫性,一氣呵成,那套拳法是他畢生得意之作。(他另外還創有「鐵線拳」。)胡立功和關志國的學武照片,和一班龍虎武師一起,在佛山的黃飛鴻紀念館裏,現在還掛着在牆上,是展覽品之一。
戰後,我家燒臘店不做了,胡關兩叔婿在西環皇后大道西361 號經營「健元堂」。後堂由胡立功中醫師(更是武術師!)坐館看病,前堂右邊賣中藥西藥,跌打酒和補品;左邊賣九江雙蒸,花生油和醬油。我父親一身兼數職,包括理財和採購。
後來父親更多設一項新產品和一項新服務,那就是賣膠卷和照相機,做菲林底片的沖曬放大;生意忒旺盛的。
我家設有一個「黑房」,顯影液定影液瓶瓶罐罐一大堆,還有那些紅色黃色的照明燈泡。我在裏面替我父親做下把,眼看着影像徐徐顯露,對每張照片都有神秘的期待感。那些年的流金歲月,現在回想起來,有無限依戀之意,執筆至此,百感交集,心意難說。可惜父母親如今都已歸天家,想要和他們促膝聊天,回首談點往事,已是不可能的了。
店裏每逢初二和十六,都會得「做牙」,菜式比平時豐富一點,通常會加有白切雞和燒豬肉。夥計和老闆們圍坐一起同吃。那些年,還流行有「包伙食」,每天午飯和晚飯兩頓,有人準時送到。記得我們剛好一桌子大約十二三人,我偶爾會參加,小孩子叨陪末席。我的太公育有九名子女,我公公胡玉堂排行第一(我母親名淑珠是長女,他的掌上明珠)。他弟妹多,所以我叔公叔婆多,舅舅也多,都排一個聲字,昂聲,振聲,濤聲,海聲,什麼聲。好幾個都在店裏幫忙打點,好不熱鬧。前幾年我偶然在杭州鄉下看到殺年豬,近距離直面生與死,儘管那不過是一頭畜生,仍不免深有所感。於是我慢慢動了要寫一點東西的念頭,把殺戮作為一條主線,用砍頭的刀串起幾個短故事連在一起參差對照。事實上,人類文化文明進步,舉步維艱。在文明的面具下,隱藏着恐怖的人性。不論政治理想和意識形態說得多麼堂皇高遠,總會被當權者利用來忽悠世人。為了選票(和隨之而來的鈔票),軍工/ 經貿/ 財金/ 傳媒/ 黨團/ 宗教,六角集團式互動經營,通過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分立深耕細作。他們調子拉得愈高,我們愈要持懷疑的態度。
東方誤以為要全盤西化才有出路
西方學術界長期潛存的文明發展史,充滿種族和地域的思想偏見。在西方文化優越論或西方文明中心論的熏陶下,西方人一直都以其光榮歷史而自豪。從古典希臘的城邦民主制,中世紀英國的大憲章,近代歐洲的法國大革命,清教徒建立的北美洲殖民地,到現代西方社會揭櫫的自由法治人權和民主選舉,在西方人的筆端下被過度完美化和文明化,並奉此為普世價值,藉着科技和制度的力量向全球推銷其稱霸世界的意識形態,實質還是推行掠奪式殖民主義(甚至是新型奴隸主義)的新包裝。此所以美國能夠以5% 的全球人口,享受25% 的全球資源。
明末群雄並起,天下大亂,農民起義的大西軍,流寇首領張獻忠,據說在四川留下碑石,兩邊碑文是「天生萬物以養人,人無一物以報天」,中間有七字,「殺殺殺殺殺殺殺」,所以有「七殺碑」之稱。據說張獻忠立碑,是為了將敵人拉至碑前砍頭殺戮,有所謂張獻忠「屠蜀」,在四川殺了60 萬人的說法。
後人考證,認為該碑的正式名稱是「聖諭碑」,碑文實為「天生萬物與人,人無一物與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是南明政府軍於擊敗農民軍後,以聖諭之名,對勞動人民以濫殺來鎮壓叛逆的反攻清算。撇開上述駭人的官民互相栽贓的傳說不管,純粹從哲學的角度來理解,一部人類的發展史,真是血漬斑斑。人類對天工造物的大不敬和大褻瀆,對地球萬物的摧殘和戕害,還有人類國家和族群之間的彼此仇恨和互相殺戮,構成的一部所謂「人類文化文明史」,視神明聖靈如無物,不懂物類命運共同和持續發展的真義,才是21 世紀新時代我們要深刻反省的基本問題。
古老的東方,為了回應霸凌挑戰和長臂管轄,曾唾棄自己,誤以為要全盤西化才有出路;迄今仍有人對西方的價值觀念深信不疑全面接收,以為人性的野蠻和殘忍,比如酷刑和斬首,是中國落後的封建時代所獨有。事實是,人類發明酷刑和斬首,古往今來都是當權者以罰懲罪的方法。在刑房裏,酷刑是交流的語言,死亡作為最後的歸宿是司空見慣,痛苦如同呼吸一樣平常。西方社會自工業革命以來,技術創新帶動經濟發展,建立軍事優勢,理順政治制度,藉此領跑了幾百年。但西方的一套,不可能是唯一的發展道路。如今中國正迎頭趕上,嘗試重新檢視東方智慧,去蕪存菁,中西結合,取長補短,走出有自己特色的一條新路。康有為,他的兩個女兒同薇和同璧,梁啓超、譚嗣同、王五、唐才常,甚至慈禧、榮祿、袁世凱、蔡鍔、王實味他們在我這本書裏面出現的人物,在不同的年代,地位和立場上,都曾在中國力圖趕超西方的現代化過程中扮演過不同的角色。總之,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其過程艱苦卓絕,曲折起伏,需要吾人冷靜長考。在這方面,如果我的幾個短篇,能夠讓讀者們讀後若有所思,那我已經算是成功了的。
關品方
2019 年5 月19 日於香港寄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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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鐵馬秋風大散關》
作者:關品方
出版社:天地圖書
出版日期:202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