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新豹：從調景嶺看戰後香港社會的縮影

自古以來香港就是一個逃藪。新界的原居民不少是宋元、明清朝代更替之際，因逃避中原戰亂而定居香港的。《南京條約》簽訂後，香港成為英國人管治的地方，百多年來，它是國人的避難所。

每當內地發生變亂，引致社會動盪不安，包括十九世紀中葉以來的洪兵之亂、土客互鬥、第二次鴉片戰爭、辛亥革命、抗日戰爭，一波波的國人扶老携幼，離鄉別井，爭相來港避難。這其中，論規模之大、人數之多、景况之慘，首推國共內戰所引發的逃難潮。

本港人口在短短數年增加了逾百萬人，而在芸芸逃港的難民中，有一群在內戰中敗下陣來的國軍及他們的眷屬，分別來自湖南、湖北、山東、遼寧、上海和廣州，遠涉千山萬水，經歷千辛萬苦才能逃到香港來。他們扺港後先是棲息在上環街頭，其後被遷往西環摩星嶺，最後被安置在遠離市區，一個偏僻荒蕪的地方──調景嶺（當時稱「吊頸嶺」）。異鄉客落地生根，一住就是幾十年。

這些一窮二白、身無長物的難民，在這片荒野築起自己的家園。結婚生兒育女，他們的下一代在這片土地上求學、成長，結識另一半，組織一個個家庭，其中有無數悲歡離合的故事。

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的香港是窮困的，調景嶺更是赤貧之地，它是當時香港的一個縮影。但人窮志不窮，這裏孕育了醫生、護士、大學教授、講師、中學教師、社會工作者、還有名導演與演員，其中正包括了為本書賜序的張同祖先生及作者之一的溫碧霞女士。

時光荏苒，調景嶺村早在九十年代已清拆了，今天的調景嶺已找不到半點昔日的痕跡。然而，對於調景嶺人來說，當年調景嶺的一草一木，仍然歷歷在目，記憶猶新。本書正是20個曾居住在調景嶺，或曾在此工作的人的真情自述。

20個人的故事

這些人中，有從內地走難來港被安置於調景嶺的第一代，有在調景嶺出生成長的第二代，即所謂嶺內人；也有在調景嶺的學校唸書或工作的嶺外人。他們分別從自己的背景、經歷和角度，回憶和記述調景嶺的天、地、人和事。有的趣味盎然，有的令人唏噓，有的賺人熱淚，有的令人扼腕，但都是真情流露，感人至深。

20個人的故事，有國儀和學媛的純情真摰、死生相許的愛情故事；有一生坎坷，堅毅不屈、樂觀自信的九旬老人國英；有前半生顛沛流離，晚年老當益壯的王媽媽；有心懷調景嶺，遠適瑞士的張詠琴；有三代居於調景嶺的白衣天使盧志煌；有來港初期當苦力維生，後來成為官校教師的王達明；有自貧童邊青搖身變為社工的劉宏章。他們都是憑着無比的決心和毅力，在赤貧的環境下闖出一片天。

我們都知道調景嶺窮，從諸位嶺上人的描述，相信會有更具體的認識。比方王文正的父親勉之，扺港時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因長期營養不良而導致全身上下浮腫；溫碧霞一家九口，住在300呎的屋子裏。

王達明偕同妻子及父母初到調景嶺時，棲身於用油紙搭建的三角帳蓬中，後來入住用木板蓋的房子，但廁所只能建於海中，中間只得一條木板與之相連，冬天在木板上走倍覺寒冷，人在木板上搖晃不定，十分驚險，加上道路滿是泥濘，其女兒直指當年過的是非人生活。

張詠琴在襁褓時，因家貧，缺乏營養，母親身體弱，沒有奶水，家裏又窮得買不起奶粉，全靠教會派送的奶粉及喝米湯，才能存活過來；陳國英母子三人抵港，身無分文，沿路靠善長仁翁施捨食物或金錢維生，遷到調景嶺後，一家住在臨時搭建的草棚中，每天靠隔夜麵包皮，或撿拾菜皮充飢。

學媛每天待員工清洗飯桶時，撿拾被冲洗出來的飯粒，曬乾後磨成粉，煮成糊仔餵哺出生不久的幼弟；甚至有人因生活太困窘而把兒女賣給他人。那種赤貧景况，現代的香港人實難以想像。

當年的生活十分困苦，但在諸位作者的眼裏，調景嶺山川秀美、景色迷人。比方王懿芳筆下的調景嶺，春、夏、秋、冬都有四時不同的景色；汐爾對調景嶺的草木蟲鳥和夏天的夜空有非常細緻的描述。雖然物質缺乏，但在調景嶺成長的小朋友不乏玩意，如游水、垂釣、爬山、放風箏、玩瓢蟲、撿拾貝殼、採摘野果，不一而足。他們自幼便在户外陽光下成長，難怪對此地的一草一木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調景嶺物資匱乏，但嶺上人對當年嚐過的美食，念念不忘，比方龔記的韭菜盒子、孖仔粥店的蒸腸粉、毛記燒餅店的山東燒餅、朱爸爸的山東饅頭、信安的牛腩麵、小上海的榨菜肉絲麵、永生飯店的酸辣湯。大家都認為後來無法再嚐到如此美食，昔日的調景嶺已不復存在，這些美食已成為調景嶺的記憶的一部分了。

20個故事，離不開一個「情」字。此中有夫妻之情、少男少女間的戀情、父母子女間的親情、鄰里守望相助之情、朋友之間的友情、師生之情，也有人和愛犬之間的情、對山川景物之情、對當地美食之情。一言以蔽之，本書盛載着嶺上人對調景嶺這片土地在某個時空中的感情。

作為歷史愛好者的我，從來對調景嶺這個地方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對於這些昔日曾參與抗日的國軍，有一份由衷的敬意；對於他們在內戰中戰敗逃亡，流落香江，棲身在荒蕪的調景嶺有說不出的難過與同情。生平只踏足過調景嶺一兩次，但那種旗海飄揚的盛況，異常震撼，至今仍是印象深刻。

是次很高興能參與由好友劉義章教授牽頭的《情繫調景嶺：二十個嶺上人的故事》的編著工作，翻閱過有關文章後，對當年調景嶺的生活景况有進一步的認識。對於在如此惡劣條件下成長的嶺上人，佩服得五體投地，作為在條件好得多的環境下長大的我，也深感汗顏。也許，讀者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