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黑衣的人潮,青苔的侘寂

禪宗裏有一個概念,叫「侘寂」,初起源於道教,是一種簡單、純樸、克制的生活欣賞態度。香港這個特首,缺乏了「侘寂」的心情。她從小考試,科科圓滿,事事卓越,都是100分。據說有一次不幸第四,她為此而哭泣。

遊日本無論初春盛夏,欣賞日本人的庭園,看青松、看亭子、看池塘、看石頭。不要忘記,還有石頭上、池塘邊的一片青苔。

日本人很懂得保護青苔。日本庭園裏一片攀依在石頭和河畔蔓生的青苔,就是所謂「歲月靜好」的最佳寫照。

日本亭園一切皆有手工栽造的心思,獨是一片青苔,是完全留給天地造化的神來之筆。

貌似缺憾而卑微的美

中國人欣賞青草:「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東漢的古詩和白居易,對自然中的青草有一種專注。蒙太奇的鏡頭由一片青綠開始,轉到一座樓房,然後是樓上當窗的那個女子。

青草是主角,青苔是配角。青草是閨秀小姐,而青苔容易被當做丫鬟。

但是日本人比較能欣賞青苔。佛頂和尚與詩人松尾芭蕉曾有一番對話:和尚問:「近日度日如何?」松尾芭蕉答:「雨過青苔濕。」和尚問:「青苔未生之時,佛法如何?」松尾答:「閒寂古池旁,青蛙跳進水中央,撲通一聲響。」

日本人能欣賞苔蘚,喜歡這種被低視的植物,卑微而謙遜。一片綠蔓之際,撒豆成兵,卻又有改變世界的力量。

京都西京區有一座西芳寺,又名「苔寺」。整座庭園,池塘邊,小橋上,石頭側畔,主角就是苔蘚,樹木反而成為配角。

中國人將苔蘚視同與野草一級的植物,覺得是如鐵生鏽的多餘之物。日本人較能欣賞貌似缺憾而卑微的美,以悠閒輕鬆的態度,在世間萬物中發現巨大的意義。

京都西京區有一座西芳寺,又名「苔寺」。(Wikimedia Commons)
京都西京區有一座西芳寺,又名「苔寺」。(Wikimedia Commons)

和尚與松尾的對話,是禪宗和詩意的結合。禪宗裏有一個概念,叫「侘寂」,初起源於道教,是一種簡單、純樸、克制的生活欣賞態度。

「侘寂」是先擁有一種心情,再開意境的天眼,欣賞天地間看似殘缺或未曾完成的天功,令人頓悟:簡素之中,原來有色彩無限;滴水之外,原來有色相萬千。

日本文化強調順應自然、感悟自然、結合自然。因為日本面對火山和地震,令日本人時刻感受天地間擁有劫毀的巨大力量。不知名的危險和破壞,令日本人感悟人生的渺小與自然的博大,在短暫的生命中反而以心境的天眼洞徹細節,令大自然成為色彩、設計、美學的無限靈感的泉源。

而苔蘚就是歲月的體現、時間的印記、心中痕跡的最美好的隱喻。

苔蘚是最美好的一層生命的滄桑,然而有那麼令人忽略,平時總受到低估(Underrated)。

特首缺乏「侘寂」的心情

「侘寂」的心情,令人發現,繼而感慨。香港的6月,100萬人遊行,然後蔓生到200萬,最後出現一批年輕人,用他們自己的方式表達長久的絕望,而且向世界宣示:我們要反抗。

正因為香港這個特首,缺乏了「侘寂」的心情。她從小考試,科科圓滿,事事卓越,都是100分。據說有一次不幸第四,她為此而哭泣。

國際傳媒高空拍攝,走上街頭的一條巨大的流川。但剔除了憤怒,何嘗這不是香港一片人人心中都長滿了的苔蘚?

無論你眼中看見的,是黑色還是白色,香港人在抗爭中有教徒高唱「哈利路亞」,那一片歌聲連接着大愛,也連結了一條通往天國的階梯之上,一望無際的青苔。

原刊於《CUP》媒體,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