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的八九學潮(1989年4月15日至6月),是由「悼胡」轉化而來的和平請願。天安門廣場雖有絕食學生紮營,局面仍然可控,並未脫序,官方即使要強制清場亦無開槍的「必要」。
可悲的,官方竟以軍隊開槍的「六四事件」(6月3日、4 日動武)收場,令許多人留下「天問」:為何要向手無寸鐵的和平請願者開槍?
以比較歷史的視野,觀察「五四」、「四五」和「六四」,對於「六四」開槍的正當性更加懷疑。
天安門三次 六四開了槍
「五四」指百年前(1919年)的5月4日,北京學生的反帝救亡遊行(註1)。
「四五」指1976年的「悼周」,引發當局的4月5日強制清場。在不得公開「悼周」禁令下,北京學生和市民自發悼念總理周恩來(1898—1976.1.8),時在3月底至4月4日清明節。
「五四」學生遊行,在學生領袖傅斯年(1896—1950)、羅家倫(1897—1969)(後來在台北分別任台大校長、國史館館長)主導下,和平表達訴求。但是,部分學生出格,有火燒趙家樓(北洋政府交通總長曹汝霖住宅)、「痛毆」章宗祥(駐日公使)之舉,導致北洋政府警方逮捕涉事者。在北大校長蔡元培等營救下,學生均獲釋,北洋政府並無「秋後算帳」的報復。
「四五」由毛澤東(1893—1976)定性為對付「反革命」的革命行為,實指連日來的「悼周」活動(有人喊「反封建專政」和「打倒江青」口號)是反革命事件(俗稱天安門事件),並稱鄧小平(1904—1997)是「反革命事件總後台」,免除其黨內外一切職務(中共中央副主席、第一副總理、軍方總參謀長)。
4月5日那天,北京警方和「首都工人民兵師」奉令強制清場,拘押200多人,一、二百人被打傷(註2),但並未出動正規部隊動武、在北京街頭開槍殺人。
八九學潮中 和平地請願
較之「五四」和「四五」,八九學潮更加和平、理性。
1989年5月,在天安門廣場絕食的學生,自組糾察隊維持秩序,把塗污毛肖像的外地工人、學生三人「扭送」北京市公安局,以示無意「對抗黨和政府」。
中共高層相對較開明的「和平派」,諸如總書記趙紫陽(1919—2005)、常委胡啟立、人大委員長萬里(1916—2015),主張以和平方式平息學潮,且有理性對話的舉措,自信可勸阻學生放棄絕食而離場。
紅二代陶斯亮(文革初期「黨老四」陶鑄之女)在〈耀邦叔叔〉一文,透露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1915—1989)病故後的中南海訊息:
「這次中央採取開明政策,只要不搞『打,砸,搶』,其餘的,學生願意怎麼搞不去干涉。現在看來,這個『開明政策』應是趙紫陽個人的良好願望。」(註3)
六四時開槍 子彈體內爆
儘管「和平派」努力緩和局勢,但操控決策大權的鄧小平(軍委主席)堅持不能改變「定性」(動亂),後來還上綱到「反革命暴亂」,下令軍隊在6月3日、4日武力清場。在坦克和槍彈之下,不少人死傷。據人大公開的數據,死亡人數200多人(其中學生36人)、受傷者3000人,英國的解密檔案則提到死傷上萬人。
以和平非暴力方式強制清場,是上上之策。即使使用暴力也得十分克制,例如以動用消防水車、胡椒噴霧為上限。
官方的北京301醫院高級主治醫師蔣彥永,曾致函人大和政協,轉述軍事科學院一位副院長、教授的談話:
「他在解放前參加了上海的學生運動,當時國民黨政府對學生只是用了救火水龍頭沖,用馬隊加鞭子驅趕,沒有開槍鎮壓。而現在是人民的軍隊,卻對學生動用機槍、坦克,殘殺了無數的學生和老百姓。這樣使人實在無法理解。」(註4)
更使人「無法理解」的,開槍者使用的子彈,是在體內爆炸、可把內臟炸碎的「開花彈」(註5)。
受槍傷或中彈死亡的,還有在樓房中的居民。李銳(1917—2018)留存於史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的日記透露,6月3日、4日,軍隊向木樨地部長樓射擊,最高檢察院副檢察長關山復(正部級)的女婿中彈死亡,「一名13歲的孩子中彈不准送醫院搶救最後死亡」(註6)。
有軍人抗命 很同情學生
部分戒嚴部隊消極抵制開槍令,同情學生。例如38軍軍長徐勤先、39軍116師長,分別拒絕動武或「消極抵制」。
第一代老軍人蕭克(原國防大學校長)、張愛萍(曾任國防部部長),也表示不贊同對學生開槍。
紐約時報資深記者儲百亮(Chris Buckley),5月29日在《紐約時報》發表的專訪,提到《解放軍報》前記者江林中校,講述目睹天安門清場時士兵射殺(註7)。
「四五」時,鄧小平被指是「反革命事件總後台」。在13年後的「六四」,他竟聽信極左派的「匯報」,編造出學生「反革命暴亂」之罪,下令射殺和平請願學生和民眾。兩個事件暴露社會遠離法治之道,在個人極度集權之下,家長意志高於一切。
逼兩總下台 極左派抬頭
八九學潮動武收場的影響深遠。大家長先後撤換堅持改革的兩位總書記,政局向左轉,極左派抬頭,增加了深化經濟體制改革的障礙。
早在鄧小平迫使胡耀邦下台(1987年1月)之後,極左派就特別活躍起來,重提並強調毛的階級鬥爭論。「左王」彭真(1902—1997)稱,社會上存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與「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鬥爭;他把社會「多元化」之說,稱為「否定共產黨的領導」、「搞反社會主義」(註8)。
1989年6月接趙紫陽任總書記者,全面推展「反自由化」的「秋後算帳」,清查「自由化分子」;鼓吹強化專政職能和「反和平演變」,又稱「改革開放」有兩種:社會主義或資本主義自由化的改革開放。1992年初,鄧小平覺得政治左轉太甚,非出頭「糾偏」不可。在南巡中,他說「主要是防止左」(註9)。
兩項大錯失 留極左之根
胡溫新政時段(2003年3月至2013年3月),提出和諧社會之說,試圖糾正前朝的「左傾偏差」,但前朝仍遙控宣傳、政法系統,「糾左」頗受阻力。
近幾年,政局左轉的步伐很快,政治已回毛老路,特別強調「反自由化」和對敵對勢力(階級敵人)的鬥爭,鼓吹權力的「集中統一」。
政局的持續左轉,大家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處置八九學潮採用開槍暴力手段,為其一大錯誤。暴力手段鎮壓和一系列的「反自由化」,造成社會恐懼、言路堵塞,1980年代相對略為寬鬆的社會環境消失。
大家長之大錯,還在於1980年代未讓政治體制改革啟步,反而定下四項原則的大框框,阻撓全面批毛,保留個人集權制,留下了左禍之根。
註釋:
註1:〈紀念五四百年 探索啟蒙運動〉。
註2:當代中國研究(季刊)2005年第1期,頁73。
註4:蔣彥永:〈平反六四,中國一定不會亂〉,《信報》2004.3.9,第9版。
註5:《明報》2004.3.8,A17版。
註8:《解放日報(上海)》1987.5.16,第3版。
註9:《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北京,1993),頁375。
本文原載信報〈思維漫步〉專欄,作者修改、補充後授權本網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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