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先生親身揭秘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

是次講座是金聖華教授和劉俊教授主持,白先生主講,《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的主演姚煒女士對談,不僅要把小說改編成電影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內幕向我們披露。

2019年3月22日,香港大學中文學院、香港大學文學院及香港《明報月刊》主辦講座──「從小說到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的蛻變」。

我有幸在香港大學觀看了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並在影片結束後,聆聽了白先勇先生的講座。我在學校任教《中國古典小說》、《中國古典戲曲》和《兩岸四地文學》時,白先生的《白先勇細說紅樓夢》、青春版《牡丹亭》、《白羅衫》和《孽子》、《台北人》都是我向同學們推薦的書目,此前,我和同學們不僅詳細閱讀了上述書目,也多次近距離接觸聽他講述;今日,承蒙《明報月刊》賜票,更要聽聽白先生解析這另一篇名作。

本來影片已經讓我很驚奇,因為它是改編自白先勇先生的名作《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一般來說,從小說改編成電影,原意或多或少都有缺失或添加。但是這齣電影竟然把小說演繹得絲絲入扣,所謂增之一分則嫌長,減之一分則嫌短;敷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怎麼那麼恰到好處?讓我對之後白先勇先生的講座充滿了期待。因為這次講座是金聖華教授和劉俊教授主持,白先生主講,《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的主演姚煒女士對談,不僅要把小說改編成電影的來龍去脈和盤托出,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內幕向我們披露。

作者在香港大學觀看了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並在影片結束後,聆聽了白先勇先生的講座,圖右為女主角姚煒。(香港大學中文學院Facebook)。
作者在香港大學觀看了電影《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並在影片結束後,聆聽了白先勇先生的講座,圖右為女主角姚煒。(香港大學中文學院Facebook)。

選角冥冥中有天意

白先勇先生首先笑談說,《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是他的第一部電影,那時候不懂行情,以為把自己的小說首拍成電影,那就是自己的電影,所以一切親力親為,什麼都要管一管。比如說在跟電影導演簽合同就指明,女主角一定要自己同意。電影導演多次跟白先勇先生見面,多次磋商,但是就是因為選角兒的問題,最終沒有談攏,第一位導演就沒有拍成。換了第二位導演,白先生還是堅持女主角的人選必須經過自己同意,最終才定了姚煒女士。

那麼姚煒女士為什麼被公認是金大班的最佳人選呢?隨着談話的深入,真讓人感覺到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原來劇中的金大班是上海人,姚煒女士也是上海人。劇中金大班的名字叫金兆麗,而姚煒女士的真名叫金佳麗,只有一字之差。這部影片1984年才開拍,但是1983年的時候,《明報月刊》刊登一張姚煒女士穿旗袍的照片,其他人就驚呼說,這不就是白先勇先生筆下的金大班嗎?那時候姚煒女士聽到時,還不知道金大班是誰。結果第二年接到拍片的邀請,從頭到尾通讀之後,一下子便被小說征服了,非常爽快地答應了。然而因為她拍《金大班》推掉了其他兩部片子的拍攝,激怒了她所在的公司,慘遭公司雪藏,從當紅走向寂寂,所以這《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也變成了她的最後一夜,真是讓人唏噓感歎!

除了女主角,男主角的人選,白先生也非常上心,後來定了歐陽龍。歐陽龍以前從來沒有過出演電影的經驗,白先生卻覺得正好,因為劇中的歐陽龍飾演的就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富家少爺。結果證明,白先生選角的眼光很准,歐陽龍確實把一個富家少爺的青澀演得活靈活現。後來不僅歐陽龍演藝大紅,之後他還從了政,他也就是現在你們很熟悉的歐陽娜娜的爸爸。

細緻的講究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中還少不了插曲和主題曲,這些插曲和主題曲白先生推薦讓蔡琴來演唱。因為他覺得蔡琴的聲音是低音,而且很有滄桑感,能夠傳達出金大班的神韻。導演不同意,他們想讓當紅歌星鄧麗君來演唱。但是白先勇先生認為鄧麗君的聲音不適合,因為她是個甜姐兒。白先生和導演誰也說服不了誰,導演就想耗着,等白先勇先生回了美國,他們就換鄧麗君來演唱。可是白先勇先生堅持不走,一直等這些歌曲都錄好了,才回了美國。事實證明,白先生的堅持是有道理的,金大班作為一個從花魁到遲暮的有故事的紅舞女,也必須是蔡琴這樣淒美又滄桑的聲音,才能壓得住啊。而且巧的是,當時蔡琴正是和未婚夫分手,所以據說她錄製歌曲的時候,常常也唱得泣不成聲。後來多年過去,蔡琴過上了平順的生活,白先生再聽她唱歌,發現已經沒有了那種滄桑的感覺。所以那一刻的歌聲,看來也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蔡琴主唱《金大班最後一夜》主題曲封面。(YouTube截圖)
蔡琴主唱《金大班最後一夜》主題曲封面。(YouTube截圖)

我非常佩服的是,女演員都害怕把自己畫醜,尤其怕畫老,君不見,多少影視片裏面的女演員畫的所謂的老妝,只不過是在頭上添上幾綹白頭髮,而臉部則永遠是紅顏永駐。但是《金大班的最後一夜》裏,女演員連妝容都非常有層次。劇中金大班,40歲的時候,和一個出海的大副20多歲的秦雄好上了。大副秦雄出海歸來一進門,正在看報紙的金大班放下報紙,所有觀眾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只見金大班頂着一頭剛卷好的刨花頭,脂粉未施,眼袋和淚溝非常明顯,嘴角向下耷拉,再配上不修邊幅的睡衣,十足一個老太太,和20多歲高大俊朗的秦雄真是立刻有母子即視感。

這一幕是高超的化妝師的傑作嗎?不是的,竟然是姚煒女士自己的設計。姚女士接到拍片邀請後,把小說從頭到尾通讀了好多遍,一直讀到感覺自己就是金大班,並且把其中的很多細節自己都反覆考慮過了。除了這一幕,還有和秦雄分別的那一幕,以及訓練年輕小姐的時候,都刻意顯露了自己老態一面。因為姚女士認為,金大班在舞廳裏、在家裏、盛年時、和遲暮時,怎麼可能容貌永遠不變呢?

尤其是大副要40歲的金大班再等他5年,5年後他當上了船長,就可以申請上岸,過上安穩的生活,這時候就和她結婚。但是帶着大副買衣料的金大班,遭到了以前的小姐妹、現在的綢緞莊老闆娘的奚落,說她是在自己花錢養小白臉。而這個綢緞莊老闆娘所嫁的人,還正是當年金大班心高氣傲看不上結果被她撿了漏的。但現在人家是衣食無憂的老闆娘,金大班卻身無寸土年華將晚,並且秦雄還讓她再等5年。對未來終於心生倦懼的金大班,遇到了一個以前的多金恩客,如今妻死年暮,願娶她以娛終老。

她對秦雄是真心的,而早年喪母的秦雄對年長的她的愛,那怕有戀母情結的成分,也是真心的。但是做舞女的金大班手裏沒什麼錢,秦雄也沒有什麼錢,而且年輕英俊的秦雄對即將萎謝的她的愛能維持多久?更何況還要她再等5年。眼前的這個老年多金恩客她並不喜歡,而且跟了他就只能聽他的在家裏供香案擺搖椅過暮氣沉沉的日子,可是他有錢供得起她過體面的生活,而且他願意把陽明山一幢別墅過戶到她的名下以表明他的誠意。

思來想去,百般權衡,對未來的恐懼,在小姊妹那兒受的氣,還有虛榮心,終於壓倒了她。她答應了恩客,回頭去找秦雄做個了斷,決定最後陪他一次,從此消失不見。秦雄對此毫不知情,喜悅得像個孩子。姚女士在這一場,特別地畫了一個非常憔悴的妝,憔悴得把導演都有點嚇到了,急忙叫燈光師趕緊打光。姚女士趕緊制止,一打光又是容光煥發,這感覺就不對了。此時的金大班自己心知肚明,又要瞞着秦雄,強顏歡笑,此時,只有這非常憔悴,才能表現出金大班既年華老去又心有愧疚的雙重性。

通過這講述,我感到姚女士真是吃透了這個人物。只有這麼揣摩盡意,才能夠行笑坐臥,無不肖也。難怪45天的拍攝期,她22天就完成了。

對未來終於心生倦懼的金大班,遇到了一個以前的多金恩客,如今妻死年暮,願娶她以娛終老。(YouTube截圖)
對未來終於心生倦懼的金大班,遇到了一個以前的多金恩客,如今妻死年暮,願娶她以娛終老。(YouTube截圖)

充滿藝術與真誠的床戲

當然,電影中也並不全都是這麼哀傷的,其中還有很搞笑的,比如說還有兩場床戲。啊?床戲?怎麼剛才沒看到?原來我們在香港大學看的這場《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是一個潔本。本來白先勇先生認為,這兩場床戲是跟劇情有緊密聯繫的,因此一直堅持要給我們看全本。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放了沒一會兒,那個全本就卡帶放不出來了,只好把另一個備選的潔本放給我們了。因此,這兩場床戲極其重要性,只能通過白先生和姚女士的對談呈現給我們了。

第一場是跟富家公子月如。當時剛下海沒多久的金大班坐在黃包車上的時候,手絹被風吹落到地下。富家公子月如撿起還給了她,對她一見鍾情,尾隨而去,沒想到她卻是夜總會的紅舞女。然而,幾次面見之後,兩人互生情愫,終於還是突破界限,金大班發現月如還是一個童男子,非常感動,因此對他從頭吻到腳,最後抱着他的腳流下了眼淚。

那這一幕應該很感動,可笑之處在哪裏呢?原來當時的攝影機不發達,姚女士好不容易蘊釀好了感情,從頭吻到腳,最後抱着腳流下了眼淚,一切一氣呵成。沒想到這時候導演說「卡!」因為穿幫了,把姚女士遮擋胸部的胸貼給拍進去了,沒辦法,只好重拍。但是醞釀感情可不容易,怎麼樣從頭再來,還要最後抱着腳的時候,剛剛流下眼淚,這可真難拿捏。但是姚女士的演技真夠過硬,依然是從頭吻到腳,到抱腳的時候,剛剛好流下眼淚。但是導演又說「卡!」因為不小心又穿幫了。姚女士真是有些崩潰,因為扮演月如的男演員歐陽龍非常高,而且當時沒有行動裝置,所以姚女士只能吻一會兒,往前挪動一下,再吻一會兒,再挪動一下,這還要再從頭吻到腳!本來這床戲是既香豔又傷感的,但是聽着姚女士的講述,真是讓我們把肚皮都快笑破了。

第二場床戲就是金大班和秦雄分別之際的了。那這場床戲搞笑在什麼地方呢?原來這竟是姚女士接拍這部片子拍的第一個鏡頭。姚女士也覺得十分不解,就算是拍電影首先先拍床戲,但是為什麼不拍跟月如的第一次呢?導演很有意思地回答說,他不知道第一次應該是什麼樣子的,所以他需要時間好好想想,那麼就先拍和秦雄激烈的那一次。姚女士剛開始確實放不開,因為不僅是開拍的第一個鏡頭,而且這男演員她根本就第一次見。但是導演又刁鑽的很,姚女士拍了好幾次,這導演就是不收貨,認為表現的不到位。沒有辦法,最後姚女士只好豁出去了,自己覺得都演得有點兒瘋狂過火,但是導演和白先勇先生都覺得演得很到位,也許覺得這樣才能表現出金大班對秦雄的不舍、愛戀、抱歉和愧疚吧。

但是究竟這兩種床戲是什麼樣子的,我們只能盲人摸象式的聽一聽。然而我們從白先生和姚女士對談的描述裏,確實感覺這兩場床戲不是噱頭和色情,而是藝術和真誠。

曲終人散意不散

影片終於到了金大班離開的最後一夜了,想當年,她寒着一張清水臉,穿着一身白旗袍,豔冠群芳地踏入這燈紅酒綠的歌舞場;到如今,她拎着一隻小皮箱,罩着一身黑旗袍,燈火闌珊冷冷清清地出門而去。

臨去那一回頭,發現沙發上坐着一個初來歡場局促不安的少年子弟,那眉眼,那神情,酷像當年的月如。想當初,初下海的她,為了月如山盟海誓,珠胎暗結,妄想着打破這金羅網從良嫁到他家去從此洗手做羹湯,卻不料月如家不聲不響的把他從同居的小屋搶走送他到了國外留學,自己家的姆媽和哥哥逼她喝了墮胎藥送她再入歡場。此一別山長水遠,再回頭身已百年!她終於忍不住走近那少年,邀他再跳最後一支舞。

那少年羞澀地說:「我不會,我第一次來。」她微微一笑說:「我教你」,就像她當初見月如時候的對話一樣。跳着跳着,眼前是這少年青澀的臉,但又分明是月如深情的眼,耳邊蔡琴的歌聲是一萬年回不去的滄海桑田,她忍不住紅了眼眶,輕輕地抱緊眼前這少年,跳完這一支,就是真正的曲終人散!

金大班發現沙發上坐着一個初來歡場局促不安的少年子弟,那眉眼,那神情,酷像當年的月如。(YouTube截圖)
金大班發現沙發上坐着一個初來歡場局促不安的少年子弟,那眉眼,那神情,酷像當年的月如。(YouTube截圖)

《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拍好之後,在台灣的金像獎影院,一天五場,場場滿座,足足上映了一個多月。然而這部叫好又叫座的電影,在當年的金馬獎角逐中,卻意外敗北,真是讓人意外又遺憾,不過,沒有得獎的《金大班》,歷經35年之久,仍然讓人公認是一部好電影,不管是主角、配角、音樂、歌曲,甚至包括其中的旗袍,都讓人感覺盡善盡美。也許這就是人生吧!

不僅是影片和講座,就連之後的提問都非常精彩。有人問白先勇先生把舞廳寫得那麼活靈活現,是經常去嗎?白先生幽默的回答,很遺憾,只去過一次。有人提問到,金大班有沒有原型呢?白先生回答說還真有,是一位從上海百樂門到台北夜巴黎的女子,也是大班,也是上海人,不過她姓丁。我覺得這算是一則小說史料學了,有興趣的學者可以關注一下這個問題。還有人問,劉曉慶也演過舞台劇版《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白先生怎麼評價?白先生很機智地回答說,劉曉慶也是一位非常好的演員,她演得也非常好,不過因為劉曉慶是四川人,所以她演的金大班,是一個麻辣味兒的金大班。在場觀眾被逗得哄堂大笑。

最後,姚煒女士還貢獻了一個彩蛋。她說,這幾天她一直接受記者長時間的採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以至於夜裏做夢記者都在採訪她,最後,記者問了一個問題:「姚女士,這麼多年來,你還有什麼心願想實現?」姚女士脫口而出:「我要嫁給白先勇老師!」話一出口,姚女士在夢裏都差點被自己嚇醒。但是沒想到白先勇先生真的回答了!姚女士說到這兒,略一停頓,側臉朝着我們,波光流轉地問道:「你們想不想知道,白老師是怎麼回答的?」我們當然屏息以待了。姚女士嫣然一笑,「白老師說,我早就答應了呀!《金大班的最後一夜》就是我和你的孩子呀!」大家又驚,又笑,又鼓掌!

姚女士不愧被稱為「永遠的金大班」,這問題對大家心理的拿捏,這回答的分寸深淺,真是舉重若輕風流婉轉,真真是花魁娘子的派頭!白先勇先生選角兒──毒!

原刊於《明報月刊》,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張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