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庸長篇小說男角，陳家洛溫文爾雅，但內心抑鬱；蕭峰豪邁，唯不解風情；袁承志山野草夫；郭靖忠厚魯鈍；胡斐苦難；令狐沖落拓；石中玉、狄雲方正；張無忌隨和；虛竹泥拘。俊美的只有楊過；瀟灑的只有段譽。但段譽之瀟灑，在於不通世務，是個紅塵外人物，而非濁世佳公子。楊過早期每每不忘父仇，機心處處，亦不見得如何倜儻磊落。說到造型之美，反而不及一把年紀的丁春秋那大袖飄飄，鶴髮童顏的神仙姿態；亦不及道貌岸然，寶相莊嚴的和尚鳩摩智。但這些男角，總有一股叫人感到親切、景仰、樂於接近的氣質。這種氣質，使讀者不期然中引起共鳴，覺得主人翁可親可近，仿如師友，甚而將小說中非情理的情節，亦全盤接受。這許多人物之中，個個都是英雄，如果好像梁山好漢的替他們排一排次序，那一個人最為出色呢？
英雄不能太濫 何者方為英雄
我們欣賞英雄，但怎樣才稱得上英雄呢？英雄稱得太濫，英雄一詞便失去意義。一般而言，能人所不能便是英雄。舞台上魔術師表演，人人拍掌叫好，他便成了觀眾心目中的英雄。一會兒大家下箸吃菜，菜餚弄得好，廚師跑出來亮相，廚師又成了英雄。吃飽了風馳電掣，飛車回家，駕駛得最快的司機，又成了最後的英雄。英雄何其多也？能人所不能者，只是暫時的英雄。真正的英雄，要有過人的才能本事，要有高潔品德的情操，和為人設想，慷慨犯難的精神。
陳家洛最有條件，但他不是個英雄人物。他有本領，有德操。但做事拖泥帶水，缺乏英雄的胸襟氣魄。當然，以故事情節推展，不能說他把乾隆殺了，自己做皇帝，漢人再統河山。不過他空負好身手，空有紅花會群雄輔助，仍無可奈何，鬱鬱而終，怎算是英雄？
楊過是金庸在諸人當中，最刻意經營的一個英雄人物。既然是神鵰俠，當然是一名鋤強扶弱，濟世為懷的好漢。不過楊過未成名前，未與小龍女失散16年之前，情癡可見，俠蹤難尋。所以予讀者的英雄感不會太強。此外，郭靖失諸痛快，令狐沖自憐自傷，更無英雄氣概。胡一刀、苗人鳳都有英雄氣概，唯非少年英俠。張無忌著墨最多，雖然身懷絕學，品格端方，仍嫌少有令人胸懷激盪之舉。韋小寶有術無方，與英雄二字相去更遠。男角之中，多情多愛人物多於英雄人物。剩下來的，只有寥寥幾個堪稱英雄。
失敗的英雄和沉默的英雄
袁承志是個可愛的人物，而仍然說不上大英雄。尤其金庸在字裏行間，每每引導讀者認為他是個勇武而無良謀的人物（才智讓他的女伴青青去表現），是個粗眉、黝黑，木訥的傢伙。打從他下山以來，待人處事，卻是一個謙厚明智，技藝超群的人物。先是在石樑派鬥五老中的謙厚，隨後是折服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的得體。對趾高氣揚二師兄歸辛樹夫婦的忍讓，簡直是個模範青年。
後來再遇木桑道人，對弈一局，知道他有西藏之行，於是在棋局西隅絕境中放他一馬，免誤他綵頭興致，何等乖巧練達？其後收服洪勝海，技壓七省群雄，具備一切成功領袖條件。及至闖王入京，遍地鴻哀，其悲天憫人，逸於言表，性格之完美，幾達頂點，可說是個英雄人物。不過，就是他的悲天憫人，缺乏了與闖王對抗，策變大時代的氣魄。這個英雄，只可算是個失敗的英雄。
虛竹也是個英雄。驟眼看來，虛竹懦怯泥拘，絕不能成為英雄。不過，從上述三種英雄條件看來，虛竹一一皆備。英雄虛竹，受之無愧。
以武功而言，「天龍」三雄之中，蕭峰剛猛，段譽飄逸，虛竹淵博而一時瑜亮。虛竹除了武藝超群外，宅心仁厚，情意高貴，世情巧妙地一步步逼使他性格成熟。看他降伏丁春秋，使人眉飛色舞，欣喜與共，誰說他不是大英雄？不過，他是個沉默的英雄，沒有耀人眼目的光芒，而是熱熱的至誠至敬，璞玉藏珍，但究竟他也是一個英雄人物。
胡斐英雄難犯 睥睨群雄
比起虛竹，胡斐的英雄氣概激盪得多。胡斐無意中找上鳳天南的晦氣，為了一個素昧平生，平平凡凡的鍾阿四，與獨霸一方的大土豪纏上。簡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俗語說猛虎不及地頭蟲，藝成不久的小胡斐，悍然挑起這個擔子，全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遊俠義氣。憑此一論，足見胡斐那英雄難犯的氣概！
胡斐的難堪，不在鬥不倒地頭蛇，而在鬥例鳳天南之後，引誘與壓力，逼使他要放敵人一馬，變得有始無終。胡斐夢寐情人袁紫衣又軟又硬的勸胡斐收手，處處阻撓，無疑是一種考驗。後來鳳天南設局認錯，請有臉子的人說項求饒，陪不是，送鉅款。但胡斐仍不為所動，顯出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移的大丈夫氣概。卓然傲立，睥睨群雄。
筆者初讀此段，覺得胡斐也未免太過，不近人情。既然人家低首下心，給足臉子，又苦苦哀求，何必趕盡殺絕？但後來一想，又不以為然。鳳天南之所以有鉅款疏通，要人為之說項，全是其行奸欺詐成果。如果他不是巧取豪奪，又何以有如此臉子財力？兼且若胡斐是一介凡夫，早已死得不明不白，又何來低首下心？故此胡斐步步進逼，亦不為過。想來胡斐並不是沒有恕道，而是鳳天南悔意不誠，低首只不過買命。若鳳天南果有悔意，早應遁跡江湖，羞愧自責，豈會現身爭奪八大掌門之位？鳳天南果有取死之道！
後來胡斐義助徐錚馬春花，貫徹始終。盡顯英雄本色。遇上紅花會群雄，和獨臂無塵道長快刀鬥快劍，瀟灑凌厲，豪氣十足，英雄姿采，躍在眼前。胡斐是英雄，但與蕭峰一比，前者不過孤雁浮萍，蕭峰才是凌霄鷹鷲，兀立雄峰。蕭峰一現，群醜辟易，如朝霞乍展，金光萬丈。蕭峰是英雄中的英雄！
蕭峰不驕不懈，群醜辟易
作者用波浪式手法寫蕭峰，一波又一波，一浪又一浪寫蕭峰。把他的為人本領，慢慢的推向高峰。蕭峰先與段譽互相敬重，惺惺相惜。一個光明，一個磊落，結為兄弟。跟着波濤陡起，如驟雨急至，生命中一個個關限打將過來：是杏子林裏幫徒突叛，是聚賢莊斷義殺友，是誣陷元兇如影隨形，步步進逼。但好蕭峰慷慨從容，毫不畏縮，不驕不懈，凝神接戰。眼前險阻重重，仍英雄兀立，無堅不摧，擋者披靡。
後段義救阿朱，義釋遼帝，帶着麾下十八騎直奔少林，幾下功夫，將丁春秋打得落花流水，氣勢如虹，大快人心。蕭峰技藝人格，真千古英雄，人神共歎！
不過，他的悲劇性命運，來自他的英雄性格。在遼漢相欺中，蕭峰為了千萬生靈免受塗炭，犯顏請命，阻止遼王用兵，最後只有自殺以謝犯君之罪。這個偉大光潔人物，掌心奮力一翻，將箭鏃嵌入心頭之上，就此無聲無息倒在千軍萬馬之前。一時風雲頓止，大地窒息，真不相信蕭峰就此絕命。而事實上，這個活在夾縫中的人物，就這樣長眠不起。故事戛然而止，全書亦告終結。
蕭峰是金庸筆下最偉大的英雄，對人性本善，人格潛在的偉大，不無啟示。
本文摘錄拙著《金庸筆下世界》，略作修繕刊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