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華文化視野研究悠長中國歷史

在中國的歷史傳統裏,中國文化最主要的河流不停地發展,各方面吸收新的知識,發展自己的學術,也是在這個歷史上建立起來的。

編按:筆者80年代在港大修業時,有幸體會過兩任校長黃麗松教授和王賡武教授的管治作風。王校長是國際知名的歷史學家,溫文儒雅,著作等身。他在港大沒有完成10年的任期提前離職(1986-1995),後轉往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主管學術研究工作,備受李光耀器重,是國師級學者,目前擔任東亞研究所理事會主席。王教授以86高齡仍經常到處講學及發表演講,編著不輟。他對港大有深厚感情,經常回港出席學術活動,喜歡住在港大柏立基學院。早前王校長接受本社深度專訪,對香港大學的發展優勢、香港人文學科前景、學習中國歷史方法、一國兩制的理想與現實,以及習近平領導下的中國都有談及,將分五篇刊登,敬希垂注。本文為第三篇。

文:文灼非社長

王:王賡武教授


文:你作為歷史專家,你怎樣看香港的中學把中國歷史作為必修科?這幾年間有很多人在討論。

王:我不太清楚香港的情況。歷史就是人類不停的發展,懂得自己的歷史有直接的關係,沒有一個社會沒有自己的歷史,都很重視傳統和發展。每個人都必須知道自己國家的文化、歷史背景及社會發展的過程,若不知道自己的過去怎樣面對今天和將來,怎樣去發揮?至於是否應該需要在學校裏成為考試題目,那是另外一個問題。我認識許多教歷史的中、小學老師,小學老師都沒有問題,講講故事,中學老師也可以靠講故事,但除了講故事之外,再深入一點去了解的話,學生興趣就會不停地減少。為了考試去背那些人名、國名沒有太大的意思,所以我覺得因為考試需要而讀歷史的話,對了解歷史沒有很大幫助。要了解自己為甚麼要知道歷史,才會對歷史產生真正的興趣。每一件事都有它的背景,有的要知道過去是怎麼一回事,完全不注意歷史的話,對自己個人的發展和發揮都受限制,這一點大家都應該了解。

中國歷史在不停演變

學校怎麼教歷史,這是很大的問題。我做學生的時候,最不喜歡歷史,所教的歷史是靠背書去唸,我感到沒意思。後來上了大學,我喜歡文學和經濟學,結果選擇了歷史,是什麼理由呢?一方面是環境的關係,另一方面,我覺得很多問題我不懂,要多去了解,一定要找歷史的背景,慢慢地去吸收,研究社會發展與過去有什麼關係。若考慮到這一點,你就會對歷史感興趣,不只是靠教科書,自己去了解和明白,不明白的話,對將來的研究就有限制,這是我個人的經驗。

這個題目最近我在中國大陸幾個大學都談過,比其他地方更特殊的是,中國是全世界數一數二的文化五千年不斷地發展並維持至今。只有中國和歐洲這兩個重要的文化是最早的,印度也早,但歷史觀不同,中國與印度切斷了好幾次,歐洲也有切斷的一部分。不管是入侵的蒙古族還是滿洲,結果他們是接受了中國主體的歷史背景傳統。在中國的歷史傳統裏,中國文化最主要的河流不停地發展,各方面吸收新的知識,發展自己的學術,也是在這個歷史上建立起來的,這一點好壞不是問題,原來就是如此,維持至今。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中國歷史至五四運動後,打倒孔家店,儒家的經典都要拋棄掉,但中國社會若沒有經典,發展便沒有方向。毛澤東想建立一個新的經典,以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馬列主義作為經典,但中國不可能沒有經典,必須考慮中國的經典是什麼。其實在宋朝以後,沒有一個大家具有共識的經典,有佛經、道德經,還有儒家等各種各樣的,宋朝以後建立了理學的經典。但理學本來不是純粹的儒家經典,它夾雜了許多佛教、道教的思想。那麼成了經之後,這一千年以來,朱熹、王陽明之後的都是理學的經典作為經,這個經只不過是幾百年而已。

清史仍未有清晰定位

我非常佩服清朝的一位史學家章學誠,他有一句話是從傳統中來的,他說:「六經皆史也。」這句話本身很簡單,也很有爭論,到底是什麼回事?若是要研究的話,可以發覺到,宋朝的經不是原來的經,但原來的經從哪來的呢?哪一方面傳統沒有改變的呢?那就是中國的歷史。中國從儒家孔子《春秋》、《左傳》、《公羊傳》、《穀梁傳》,傳承下來到二十四史,這個不停的演變,不是經而是史。所以到最後,中國所有的知識全部集匯起來,用經、史、子、集這個稱呼。把經擺在首位,因為是理學沾光,所以一定要把經擺在上面。經不是儒家的東西,把其他的經擺在子,把史排在第二,是有它的道理。其實,經能夠維持到宋朝,能夠從宋朝發展到明清,因為有這個傳統的歷史,不斷地從孔子的《春秋》伸展到民國。換句話說,中國的經是靠中國的史,這個六經皆史,不能夠太輕視它,它有它的道理,並不能說每個經都是史。但是史的重要性是不可否認的,中國文化沒有這個五千年的歷史傳統,不會是今天的文化。如果這樣想的話,這個史非常重要。不只考慮教科書用不用的問題,要了解中國人是什麼人,怎樣的人,怎樣的文化,就是從史的演變。

依我的想法,中國所面對的問題就是二十四史停在明朝,近代史從鴉片戰爭開始,這中間的200年怎麼辦?沒有一個清史,就變得似乎有點斷層,解釋不了。我問內地史學家:「你們現在怎麼對待清史?清史搞到現在,清朝已過了100年,正史還寫不出來。」像戴逸教授等一大批人不停在考慮清史的問題。當時五四運動的史學家決定了近代史是從鴉片戰爭開始,造成了一個很大的問題。若接受這個區別,就是接受了西方的歷史條件,條件改變了,就影響了中國歷史的延續性。換句話就是明史停了之後,就從鴉片戰爭開始,寫明末到清中葉1840年這一段歷史,寫得最好的是外國人,中國史學家貢獻有限制。面對這個問題,一方面不是正史,不是繼承二十四史,一方面又要跟近代史隔閡了。要解釋這一段200年滿清的早期歷史及清初到中晚期的清史,兩邊很難接上。因此,最好的還是來自西方的學者,他們有不同觀點,中國近代史是從鴉片戰爭開始,這一段是屬於早期現代史。若以這種方法來解釋,這不是中國整個的歷史傳統,所以不面對這個問題的話,現在要談中國歷史。就會空了一段,說不清楚。從這個觀點來看,中國人、中國的傳統、文化、文明是主要來自一個不停頓的歷史,若不承認這一點,就很難了解中國文化。

王賡武解釋當年儘管喜歡文學和經濟學,但最終選擇修讀歷史的原因。
王賡武解釋當年儘管喜歡文學和經濟學,但最終選擇修讀歷史的原因。

不要盲目接受西方史觀

文:中學老師要教學的話,觀念應是如何呢?

王:中國歷史是五千年的,而且是分不開的,若分開了整個中華文明的概念就成問題了。

文:課程該怎麼寫,難度高嗎?

王:我的看法很不同,最大的限制是受到西方影響太多,什麼都講國家,其實中華文明與國家沒有直接的關係,不靠國家的邊界,是靠文明的價值觀,還靠傳統。不同歷史。哪些方面延續下來,發展程度怎樣,有好有壞,不一定是好,不是說中華文化裏沒有弱點,弱點實在太多,好的地方不可以否認,但就要了解哪些是好的,哪些是壞的,怎麼去決定,不了解的話怎麼考?所以我覺得用西方的歷史學來看是有問題,有問題就想國家的某某邊界,這個裏面才是你的歷史,所以那就成大問題了。台灣和香港都面對着這些問題──國界的問題,這其實是西方的概念,而且是很新的概念。所謂國家(nation state),民族國家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呢?是19世紀開始才有的,連西方以前都沒有,都是以國王、帝國,戰爭都是帝王之間的鬥爭。到19世紀之後,把幾個帝國打敗之後,才建立成為所謂民主國家。歐盟為什麼搞不起來,她們面對的問題是民族國家限制在於狹義的民族主義,發展難以成功。英國退出來,是沒有想像過的,完全對國家的利益沒有好處,就是因為狹義的民族主義,使他們走上這條歪路。

現在我們為什麼要學這樣的東西,這不是我們的傳統,而且沒有這個需要。僅談民族國家、民族主義這種概念,用西方的史學限制了我們的了解,我覺得這是有欠缺的。我們不應該盲目地去接受這一套東西,對中國史學的發展有很大的限制。

「所謂國家(nation state),民族國家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呢?」
「所謂國家(nation state),民族國家是什麼時候開始有的呢?」

香港歷史發展靠市民力量

文:近年很多年輕人對本土歷史非常感興趣,想尋根。你在二十多年前編訂的《香港史新編》最近有增訂版,成為研究香港歷史重要參考書籍。你覺得中國歷史應如何處理香港與中國的關係、本土的論說,該從哪個角度出發去編寫這段香港歷史?

王:最初我們編這本歷史書的時候,就是認為我們過往的歷史書裏,都是以英國殖民地政府的出發點為主。這不是完全錯,是有道理的,我覺得不需要有限制,要有另外一些看法,並不是否定香港是一個殖民地。但僅為殖民地的話,我覺得對香港人、香港社會及香港本土的發展會造成許多誤會,很多地方講得不清楚。我們的出發點是怎樣來明確這方面的問題,從另外一個觀點來看香港社會本身的發展,與殖民地政府是完全沒有關係的。這是關乎市民的力量,是由他們的天才來發展。

到現在為止,我們覺得這還是值得做的,但是很多地方都是不太清楚,我們少談政治上的問題,多談一些社會、經濟、人文的城市、文藝的發展,這些都是靠本土的天才。到了香港的人,兩三代之後,他們怎麼看中國及全世界的發展,在文藝、文學方面,人與人之間及社會都受到各方面的影響,發展是沒有邊界的。

我寫的文章在這方面較為重視,很少談政治問題。當時香港沒有自己的政治,在這種環境之下,對我們了解香港很重要。香港100多年的歷史,主要的動力是來自一般人的生活,不是靠英國殖民地政府,政府管的範圍也很有限,只考慮帝國政府的需要,其他都讓香港人自由發揮,沒有去影響他們。香港人的考慮是完全兩樣,與國外的關係非常密切,有許多人都到國外發揮,如到美國、澳洲、東南亞、日本、中國大陸做生意,到處都會去發展,完全是考慮自己的需要,與英國殖民地政府沒有直接的關係。

本土發展應該從這個來說起,一般人的動力來自中國各地的人,可以說中國每個省都有人在香港,這個環境很特殊,所出的本土天才的性質跟其他地方很不同。要重視這一點,這跟國家的邊界不應該有什麼問題,不是一個政治問題,是人怎麼發揮,整個社會的組織、社群如何發揮他們的力量、精神。香港的特點就是來自這方面。

王賡武所著的《香港史新編》封面
王賡武所著的《香港史新編》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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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