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教授是當代史學大家,對於教育問題也有深刻論述。在本文中,他提出的「教育必須保持多元」、「教育要引導風氣」、「教育要保持保守與創新的平衡」等觀點,對於當下的中國教育都有強烈的現實意義。
教育,永遠充滿了爭議,永遠充滿了話題。教育問題困惑,其實與教育本身的使命不可分割,因為從古以來人類的教育既是要求延續,又要求創新。成人將經驗傳授給兒童,是知識的延續,因此,教育的主題,經常由上一代決定。延續與保守,常相伴而至。另一方面,人類發揮其智能,又不斷將前人的經驗推陳出新,突破原有知識的領域。人類遂能不斷繼長增高,開拓新的境界,增加新的生活資源。繼承之中,又常有創新。
延續與保守 挑戰與突破
人類是群居的動物,群體必有其規範與紀律,兒童接受教育,遂又是進入社會的必要過程。這一「社會化」的過程中,社會將新的成員塑造成能與其他成員相處的性格。於是群體決定了教育的內容,年幼的個人很難有相對的發言權。但是,群體的情況與環境,常有改變,須有新的行為因應,於是新的規範與闡釋取代了原有的;新的權威也應運而起。群體中遂不斷有成員向群體挑戰,向群體的體制挑戰。
知識的突破與創新,規範的崩解與再造,這兩種趨勢是人類文化日新又新的能源。於是,教育中的傳承與持守,是人類社會的安定力量,卻又必須保留足夠的空間,讓創新與再造有發展的機會,正如植物育種,不能只容許一個品種存活推廣,而忽視了、放棄了其他品種發展的潛在可能。教育必須保持多元,留下開放的空間,因為教育的目的在於給予個人充分機會,發展其潛能,完足為人,也在於給予社會不斷更新的功能。但是,教育另一撅的特性,亦即延續與保守的一面,又常含運用已存在的權威,借安定為理由,防止有突破與創新。這兩撅之間的辯證關係,造成教育發展方面常見的困擾。
小學至大學——「社會化」到創新
教育應有領導風氣的功能,亦即在穩定與進步之間,求取平衡;一方面在學習之中持守一定的秩序,另一方面經由理性、慎思明辨,尋求日新又新的方向與動力。大致言之,一生教育之前段,學前及中小學階段,以「社會化」為主,但又必須預留空間,庶幾培養自主思考的能力。但是心智日漸成長,在大學的階段,學生當有更多尋求創新的機會,必須以培養檢驗思考的能力。至研究進修的階段,教育的功能即當以開拓知識領域為主。在成人階段即使離開學校的學程,社會成員仍當以成人教育、社會教育等終身教育的管道,不斷保持自我成長,求取豐富的「知」「情」俱優的人生。
中國的儒家文化,「教化」具有重要的意義。孔子為世木鐸,因材施教給予學生多種多樣的教育。荀子以禮規範,將個人的自我完成,轉為「社會化」。在儒家定於一尊,與政治權威相表里之後,儒家的更新,即轉而由民間的一些支派挑起了質疑問難的功能。中國歷史上,「政」與「教」往往合一,「政」對於「教」的干擾,卻實在大於扶翼。
在基督教的世界,教化原是教會的功能。近古政教分離時口號卻在於「政」的一端,要求脫離教廷的權威。今日美國的政教分離口號,內涵又不一樣了;那是為了人民的信仰自由,不願只有基督教獨擅勝場,在由納稅人共同支持的教育體系中佔有特殊的地位。最近美國常見的辯論,即是公立學校中是否當有基督教的教育,包括講壇、儀式、禱告;甚至陳設耶誕的裝飾(例如耶穌降生的圖像),也成為話題。這種辯論後面的理念,是人民有選擇信仰的自由,公立學校是公民納稅設立的,基督教雖是許多可以選擇的宗教之一,但是基督教不應佔有在公立學校傳教的特權。
政教結合 忽視教育創新功能
從上述的兩種政教分合的前例,在解禁以前,國民黨毋寧承襲中國黨派固有政教結合的傳統,企圖以政治主導教育,以推廣其理念,並建立其統治的權威。校園保安系統(例如安維秘書、人二單位……)之類,更是反映了維持現有體系永續存在的願望。凡此觀念的措施,實際上忽視了教育創新的功能,同時也完全排除了在競爭中求自我更新的機會。解禁以來,有要求國民黨退出校園的呼聲,也正與美國要求基督教退出學校的理由相似。
政治與教育的關係,在一黨專政的情勢下,政治權威,挾其支配公眾資源的權力,收編了公眾資源設立的教育體系,以教育為永續統治的工具。政治對教育的干預,在於經費與人事兩方面,以建立其對於教育的控制。秉持這種控制,政治權力亦可以主宰教科書內容,排斥不同的主張與意見。在民主政治之下,政黨更迭執政乃是常規。那時,不再有任何政黨能永遠以公權力為利器,侵害教育的自主。但是政黨更迭執政時,也許出現了在朝在野的力量,不斷進出校園,爭奪其對於個別學校的控制。這種拉鋸戰的情勢,對於校園也許會造成更大的不安。甚至地方派系及不肖民意代表,也可能對於中小學校施加壓力,在選取教材及人事安排方面,多所干擾。
教育制度應中立 經費與人事乃關節
政治選擇的自由,是全體公民的權利,在校師生,也不能因為身在校園,即自外於政治活動。除非教育界自矢與政治絕緣,校園不可能成為政治的禁區。教育界人士應當有其個人政治理念的選擇,唯教育制度作為整體而論,實應是中立的。為了保障教育的獨立,比較合理的方式,當是公權力分配資源時,教育部門取得的資源,經過適當的隔絕,盡可能脫離政治因素的影響。公眾資源,不外經費與人事,若在這兩個方面,教育部門能獲得較為完整的自主,而不必受命於任何當政的政治勢力,教育當可避免許多來自政治的干擾。由政治干預衍生的困擾,也可因為經費與人事的自立,隨之而得抒解。
先說有關經費的問題,目前中華民國的制度,各級公立學校的經費,都在教育經費項下,由各級教育行政單位(教育部、教育廳、教育局)分配給各校。學校經費之運用,所遵循的法規,也與政府其他部門遵循的法規相同,並接受同樣的審計制度監督,於是教育單位就如同政府業務單位一樣,失去應有的彈性,也不能做長程的規劃。另一方面,最近學校首長又常被要求隨同教育行政主管,列席議會,接受質詢。在這種情勢下,學校完全不能脫離政治的影響,不僅要配合行政部門的要求,也不能不受立法部門的干預。行政系統的牽制與議會的壓力,甚至個別民意代表的關說,都使辦教育的人不能不時時有政治的考量,而不得單純的從教育角度處理專業的問題。
海外制度具參考價值
英國以及深受英制影響的香港,都有大學教育撥款委員會的制度。政府全部預算中撥出教育的預算,即由撥款委員會支配,分別按照各校的申請,審核其需求及條件,撥給各校。各校只須與撥款委員會打交道,不必與政府其他部門一樣,面對審計與立法單位的直接干預。撥款委員會不是政府的行政單位,而是由民間領袖、學術界人士以及海外專業人士合組,可謂是專業而又超然的機構。撥款委員會分配教育經費的考量,全從社會的長程利益及教育的特有需求而定,不必考慮一時的政黨更迭與社會風尚。歐美日韓各國,往往有地方層級之教育委員會或學區委員會之制度,在行政機關之外,設立具有民意基礎或專業能力的專責單位,規劃中小學教育,監督當地學校的運作。若我國也仿其宗旨,分別在中央、(省)市、縣級設立類似的機構,則無論一黨專政的情勢或政黨更迭的情勢,教學部門在取得經費方面,即不必再承受政治的直接壓力。教育方可有長期的規劃,也無須削足適履,接受一般行政業務單位同樣的約束。有此一層隔離,學校在選取教材、聘用校長及教員方面,也可毋虞外來的干擾。
由於中華民國之民主經驗,有其實質特色,上述撥款委員會與教育委員會的組織,必須盡可能具有專業性,以保證理性和自主。茲建議,中央級的高等教育撥款委員會,由教育部、國科會、及全國性大專教授之學會,分別推薦學術界人士、民間領袖,及海外特聘人員,由立法院教育委員會選擇其中若干人士組成第一屆委員會。該委員會組成後,每年更換委員成員三分之一。該委員會之職務,則為立法院通過年度教育預算中一定比例,由其按照各大專學校申請案,擇優分配。以上設計,係以高等教育的專業性為考量。至於地方級教育委員會,則以縣級為委員會,執掌中等教育之審議。鄉級學區之委員會,執掌小學教育之審議。地方級教育委員會須由各校家長會與教員團體推薦人選,由縣(市)議會在候選人中選擇組成,執掌遴選校長,審核教科書及監督經費運用情形為主。地方級教育委員會成員亦每年換新三分之一,以避免少數人士之長期把持。委員會中,當有若干在該地區之外的專業人士,以隔絕地方派系之干擾。以上設計,係以社區監督為考量。至於撥款委員會及各級教育委員會組成之具體辦法,仍待教改會設立專案小組詳加規劃。
以上所說,主要是公立學校的情形。私立學校的經費,由其自覓,當然又作別論。如果私立學校在基本經費之外,若有特殊需求,例如發展一項教學計劃的臨時費用,也應可向撥款委員會或各級教育委員會申請專款。但是,私立學校取得公款支援,超過一定比例時,即須有嚴格的財務監督,由合格的會計師查核賬目,以昭公信。
人力資源分配升遷 應重質而不重量
在人力資源的分配方面,教育所用的人力,質的要求,大於量的分配。中華民國的現行制度下,公教人員等量齊觀,都納入同樣銓敘考核的文官體系內。敘薪升遷,教學人員雖有些特定法規,整體說來,仍是齊頭的平等。而年資又重於實際的表現,由於大家都在同樣的軌道上齊頭平進,賢與不肖難有區分,轉入其他學校的動機也不會很強。於是,處處如一潭靜水,同事之間有勾心鬥角,而缺乏良性競爭,各校之間也只在原地踏步,難有發揮特色的機會。反之,學校的內容、人事,免不了外面政治的影響。近來選戰頻繁,學校更成為政黨間與地方派系間的角力場。最近數年來,教育層級流行選舉,學術以品質定高下,不是以選票認可度決優劣。
大學校長以至系主任的職位,一經選舉,便沖淡了學術優先的原則,滋生朋黨勾結與譁眾取寵的風氣。是以,教育人力資源不得良好使用,其詬病又與前節有關經費的問題性質大不相同。疏解之道,不但須與政府一般公務人員的人事制度隔離,更須教育界自己樹立審核檢定人才的專業尺度。這兩樁事可以合着處理:亦即將教育人力資源釋放給自由競爭的市場原則!抗戰以前,中華民國的教育制度並無中央設計與中央調度,從大學到小學,教學人力的流動,可謂全無約束。學制也十分多元,有公立,有私立,有教會辦學,有家族辦學,有社區辦學……,教員的資格,完全由各校自己審定,既無教員證書,也無銓敘資格。在五花八門的學制中,亂中有序,也居然呈現了一些「行規」,有了優劣的排名,有一定的課程內容與標準,也出了不少人才。在那種自由競爭的市場原則下,各級學校見賢思齊,紛紛自求多福,學校的優劣次序,也並非一成不變,努力辦學的人也可以將新起的學校辦到第一流的品質;也可將小學校逐步擴大規模,私立學校也可與公立學校並駕齊驅。
隔離政治 教育始可獲自主天地
再看美國的學制,也是五花八門,聯邦教育部管不到各級學校,各級學校也沒有全國一致的教師資格證書。美國的教育也亂中有序,出了不少人才。放開手,任大家自由競爭,尸位素餐的人未必混得下去,出類拔萃的人,可以脫穎而出。學生也一樣可以量力而為,各自選擇能力志趣相宜的學校,不必由聯合招生壟斷市埸。
總之,隔離政治,教育可以獲得自主的天地。上述防堵外力干預及開放競爭的兩項建議,或有可行之處。倒是隔離當時的社會風尚,卻不是制度上的設計可以奏效。教育應有領導風氣的功能。不幸,今天是風尚帶着教育走。在延續與保守之中,力求創新,是十分重要的教育功能;同樣重要的,則是如何在迅速的變化中,教育仍能保持相當的品質。做到兩者的平衡,即不能憑藉制度上的改弦更張,而需教育內容有足夠的空間,讓一代又一代,有遠見的人,能夠開拓新的視野。多元與開放,即是向未來發展的空間。
(本文選自許倬雲教授《關於教育的獨立》,三十人論壇平台文本有較多刪節,本社原文刊出。)
原文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