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耀基:以全球格局審視兩岸三地問題

改革開放這40年來,大陸真正走出過往混亂、意識形態為主的政治,慢慢走向理性的主義。「作為研究中國現代化的人,看着這個長期發展,基本上是安慰的。」金耀基說。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為金耀基教授精選他部分關於儒學、現代化、民主的文章,並翻譯成英文,結集成China’s Great Transformation : Selected Essays on Confucianism, Modernization, and Democracy一書,供世界讀者了解中國文化。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部蘇耀昌講座教授在序言中寫道:「儘管一些章節是幾十年前寫成的,但我發現他們的分析非常及時,並且與理解東亞當代發展高度相關。本卷中的金教授選編的論文經受得起時間的考驗。」(“Even though some of the chapters were written several decades ago, I find their analyses quite timely and highly relevant to understand the contemporary development of East Asia. King’s selected essays in this volume stand the test of time.”)

金耀基教授70年代初加入中大社會系後有很好的發展,從講師、教授、系主任、院長、副校長一直做到校長,在學界地位崇高,被譽為中大台灣籍學者的領袖,對兩岸關係具有影響力。1994年中,金教授以高票當選台灣中央研究院院士,在華人社會學界是一件大事,有學者更指金教授的當選,令這門學科「出頭天」。當年我在《信報》擔任政治評論版編輯,有一天收到林行止社長的親筆信,附上一張剪報,是關於金耀基教授獲院士的報道,林先生說值得做訪問。能夠有機會約心儀已久的大學者專訪,十分雀躍。

當日的專訪標題是:〈三岸形勢,九七前景,中大情懷〉,由於金教授很少接受訪問,加上當時香港與兩岸正處於一個關鍵時刻,那篇專訪頗引起政商學界的關注。轉眼近四分之一世紀過去,我再邀請已經榮休的金耀基教授做專訪,分享他對中國現代化的最新看法,也對大學發展提出獨到見解。已屆八十高齡的金教授依然思路敏捷,分析慎密,寶刀未老。

中國與全球化可以如何連接起來?

金耀基明言,1994年至今雖然只是25年左右,但整個世界格局、亞洲格局、香港本身位置乃至於兩岸三地已產生根本性變化,而且是很深的結構性變化。他指出:「以台灣為例,其作為政治上的實踐者(player),考慮的問題不單單是兩岸三地,中國大陸也是從同一格局去考慮問題。」

這個格局,實在有其歷史因素。70年代整個「亞洲崛起」,最早起源於是日本,後來是四小龍(韓國、台灣、香港、新加坡),最後完整於90年代末期中國這條大龍崛起。他認為考慮這段時間的任何問題,都應該從亞洲崛起這個大格局去看。香港是新崛起的明星(the rising star),台灣在70年代左右也是在東亞一顆冉冉上升的明星。「中國大陸以前在國際格局是不相干的,儘管東西方冷戰,但中國位置仍然不清不楚,但現在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國際舞台上的競爭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語。」香港和台灣很自然就包括在裏面。青年時期在台灣讀書的金耀基說,「大家都知道,台灣是中華民國的首要所在地。台灣現時當權的民進黨是要推動台獨的政黨,導致兩岸問題後續變化不止是中國內部問題,是亞洲的問題,同時因為美國插手,成了世界性議題。」

作為研究現代化理論的專家,在金耀基眼中,台灣的例子正好印證現代化理論:經濟改革之後,必然會影響政治。「說經濟沒有影響,是不可能的」,「台灣是真正民主,不能否認」,「台灣內部兩個政黨輪替,嚴格來說,是中國人由專權政治走向民主制度,很成功、很大的變化。」但他不諱言,民主化後最大麻煩是碰到人存在意義的問題,如宗教和族群問題,最終也可能演變為民主性問題。「現時執政台灣的民進黨希望慢慢推動台獨,台灣內部也有不少對政治不熱衷的人,最終也會產生政治敏感性。有人贊成,有人強烈反對,在內部成分裂性問題,這不是靠選票就能完全解決的問題。」

金耀基憶述,在其學生年代,大陸與台灣隔絕,他父親的最大遺憾是沒有再回到大陸的地方,當時回大陸比登月更難。到蔣經國晚年的時候,因為回應中國大陸的開放改革,單獨來說,也是中國的歷史變化。「中國過去一直封閉,鄧小平在1979年宣布開放改革,金耀基認為是中國共產黨第二次真正取得統治生命力的變化。」

談到全球化的議題,金耀基認為雖然規則是美國定的,但實際上中國是全球化最大得益者,當中亦包括香港、台灣及東南亞好幾個經濟發展好的地方。
談到全球化的議題,金耀基認為雖然規則是美國定的,但實際上中國是全球化最大得益者,當中亦包括香港、台灣及東南亞好幾個經濟發展好的地方。

改革開放碰上全球化

金教授認為,若要談及中國未來變化,一定要提及鄧小平,這是很根本性的事。鄧小平之所以提倡開放改革,是因為之前中國問題太多。當時台灣也了解到,中國大陸已經開放了,一批經歷國共內戰悲慘故事、已屆遲暮之年的老兵遂向台灣政府提出要求,故有後來蔣經國的解嚴政策。無獨有偶,兩者的開放都是發生在70年代後期、80年代初段,碰巧遇上全球化第三波最厲害的時候。「全球震動,中國的改革開放碰上全球化,厲害到不得了。」金耀基如此總結。

如何厲害法呢?在著作中,金耀基形容是金融資本主義全球化(financial capitalism),意即大量的資金在流動,哪個地方安定、有生產和發展機會,錢就流過去。「這是過去沒有的,孫中山辛亥革命成功後,因缺錢而沒法開發。」

談到全球化的議題,金耀基認為雖然規則是美國定的,但實際上中國是全球化最大得益者,當中亦包括香港、台灣及東南亞好幾個經濟發展好的地方。「香港本身也是經歷迷你型的工業革命,」他憶述:「我70年代來香港的時候,她是相當典型的殖民地城市。非常湊巧,我來中大時,正是麥理浩擔任港督的時候,他把香港轉化為一流國際都會:成立廉政公署、十年建屋計劃、擴展交通網絡、興建地下鐵路,在在都是大型的基礎建設(fundamental infrastructure)。」

「1980年代,中英就香港前途進行談判。雖然仍不算很厲害,那時中國已經看到未來願景。」後來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一出,他在《明報月刊》發表一篇文章,以社會學家的身份分析移民人口結構。距離1997年尚有13年,人心惶惶,出現移民潮,移民人數中又以具大學學位的人士佔最多,當時社會整體學歷不高,大學生當時是稀有動物。衛奕信(Sir David Wilson)為穩住民心提出兩個基礎建設,:大學普及化和提出「玫瑰園計劃」,決定興建規模龐大的新機場。

一國兩制:考驗中的觀念

兩岸三地問題一直是動態存在,九七後是法理性的改變,一國兩制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是保持香港活力最好方法之一。金耀基有一次在港大演講談及一國兩制,他的副題為An Idea of Trial(考驗中的觀念),他認為「一國兩制」由一個政治語言、法律概念轉化為操作規則(operational rules)或管理詞彙(managerial terms)不那麼容易。事實上,香港九七後的發展印證他的看法是正確的。回歸後香港一直碰到解釋《基本法》的問題,直接影響北京與香港的關係。

然而,金耀基不認為這是香港獨有問題,並舉出美國這個200多年前才新成立的國家作例子。他認為美國的憲法亦經過多次的改變,在當地,美國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 )每次的解釋都是大事,大法官任命也是舉國關注的問題,改變結果出現的現象,有人如列根般認為美國愈改愈不像話,也有人認為經大法官解釋後憲法有更多發展空間,但也不是一成不變。

「美國由四輪馬車年代,發展到今天手機時代,憲法都能用,那麼香港《基本法》,要定下來那刻就那麼清楚,根本不可能。必須要不斷解釋才可以,當然美國解釋也不是那麼多。但是不能完全避免之事。」他認為,解釋憲法面對的困境,美國過去也經歷了很長時間才克服。50個州基本都有主權,但有一個東西把它變成一體:market(市場)。「美國經濟只有一個,政治哪可能50個?不可能,儘管選舉中每州有兩個代表的參議員,但現在不再是當年邦聯時代,也不是過去的聯邦時代。」

同樣道理,在全球化情況下,兩岸三地也只有一個市場。以藝術為例,台灣歌星鄧麗君打進中國大陸市場後,名氣跟鄧小平一樣大,兩岸三地的群眾發自心底由衷地喜歡。現在情況倒過來了,中國在全球化發展中表現強勢,資金不缺,這是人類歷史上未出現過的。

金耀基認為美國也有解釋憲法所產生的問題。(Shutterstock)
金耀基認為美國也有解釋憲法所產生的問題。(Shutterstock)

改革開放這40年來,大陸真正走出過往混亂、意識形態為主的政治,慢慢走向理性主義。「作為研究中國現代化的人,看着這個長期發展,基本上是安慰的。」

事實上,金耀基著書立說時,正值中國文化大革命,反現代化反到不得了,他的書要在90年代開放改革後才能登陸大陸。現代性問題在金耀基心中榮繞不斷,他於1996年到北大演講,正式指出現代文明秩序的概念(modern civilization order),認為不只是文化,而是整個現代性的轉變。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有個「文化自決論」,他提出很有名的四句:「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費孝通去世後,在一次講座,金耀基回應:「文化自決是中國一百多年來,現代化過程當中,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要自決的。」自決程度不一,「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一種自決;「全盤西化」也是一種,金耀基的「現代化理論」也是一種。而文化的全球化,要在全球中保持獨立性。

「工業文明當然分不同階段,但基礎上就是農業文明到工業文明,3000年來,由老祖宗孔子一直到我們不太喜歡的慈禧,都是生活在農業文明的社會,只有今天才是工業文明。」他認為中國大陸就在這30至40年之間變天,不可思議。但走向工業文明後,中國文化怎辦?「必須遵守工業文明的共同東西,系統性是一定的,文化全球化與經濟全球化是不能分開,但是否代表中國文化與未來的全球化一樣呢?」

他說這幾十年來研究學術過程中,遇到兩個最根本問題:第一是『傳統與現代』,第二是『全球化與中國化』。經過這麼多年來的思想沉澱、總結,金耀基認為從傳統到現代,不是要推翻傳統,但傳統必須批判性再生、轉化。

「我提出沒有『沒有傳統的現代化』,現代化必須要有傳統。在探討全球化議題時,後來在北大演講,我改了一下:沒有『沒有本地的全球化,全球必須要有本地。』倫敦、紐約、香港是一個本地,本地與全球之間不是完全分裂。我的老師匹茲堡大學學者羅伯遜(Roland Robertson)提出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

以飲食全球化為例,現代人一出街就可以吃到全中國、全亞洲以至全世界的美食,「這對古人而言簡直不可思議,皇帝才偶然有機會吃到不一樣的東西。」金耀基認為不可小覤這種文化現象,在我們眼中的理所當然,卻是人類發展幾千年來也沒有的。在整個全球化中,香港比較早一點,而中國終於搭上這車子並跟上了。而由於有深厚、優秀文化作根底,中國、東方的文化在全球化下,更能發揚光大。在1995年預言The Death of Hong Kong的《財富》雜誌(Fortune Magazine),在2007年的封面故事是China’s new cultural revolution(〈新的文化大革命〉),意思是中國在大量生產時,衣食住行的元素中,世界人對有中國因素更喜歡,這種文化的回饋及認同,正正是最好的證明。

金耀基簡介

曾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新亞書院院長,社會學系講座教授。著述繁多,主要包括《從傳統到現代》《大學之理念》《中國社會與文化》《中國政治與文化》《中國的現代轉向》《社會與與中國研究》《劍橋語絲》《海德堡語絲》《敦煌語絲》《學思與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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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