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公民實踐培育基金於2018年6月9日舉辦名為「香港特色」的論壇,講者包括前財政司司長曾俊華先生、著名歌手何韻詩小姐、著名作家梁文道先生和美國耶魯大學人類學系教授蕭鳳霞博士,四位講者拆解香港的特色,從而探討香港未來的發展。此篇為梁文道先生當天的演講,全文如下:
我究竟是什麼人?這問題從來沒困擾過我。即使我四個月大的時候已在台灣居住,直至差不多15歲,但我從來無一刻懷疑過我是香港人,尤其15歲回到香港後,並不是我是香港出生的關係。我的太公已來港定居,我自己是第四代香港人。但我因為某些原因,在四個月大左右被送到台灣,由外公外婆照顧。但我在台灣時,有些事令我覺得不自在。我知道現在年輕的香港人很愛台灣,說台灣怎樣好。但我對台灣從來都有距離感。我對什麼地方都有距離感。
難受的台灣成長經歷
但我對台灣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在哪?我成長的年代,蔣介石仍執政。台灣經歷白色恐怖後,民眾推動中華民族復興運動,對抗中國文化大革命。這段時期裏,學校接受一整套命令組成的教育。這些命令包括:由於你是中國人,所以你應該怎樣怎樣。為什麼會有這些推理?
小時候愛看哲學書,有一個經典哲學討論:怎樣從實驗推出經驗。比如說你是男人。小時候,老師和父母會教導男子應要穿褲子,應喜歡女子,不可喜歡男子。為什麼?從生理上的事實,推出一連串規範,這屬於價值範疇,怎樣從事實的範疇推敲呢?我覺得有問題。我長大後閱讀更多哲學書,這個討論比想像中更複雜,但當時對這問題充滿疑慮。學校的教育教導我們,由於你從某一個事實作為出發點,推出規範,這些說法令我很難受。
台灣的學校很多規限、政治教育都令我不開心,特別是在中學時期的教官制度。學校有訓導主任留意學生成績和操行。另一方面,國防部派出一些軍官進駐每間學校,審查學校師生的政治思想。我每年暑假回香港,在香港的書局找書閱讀,尤其是台灣的禁書。我中一時期閱讀魯迅的著作,當時台灣沒有的,台灣人稱他為「留匪作家」──留在匪區的作家。匪區指整個中國大陸。當時中台互相指罵對方為匪,蔣匪毛匪之類。我有次帶了《毛澤東選集》回台灣。我在中一到中三時,住在宿舍,晚上在棉被裏用手電筒看《毛澤東選集》。接着被人發現,結果每天去教官室報到。我中二至中三見過很多軍官,他們要知道我們的底細,調查有問題思想的來源,令我很厭惡,我中三畢業後回港,覺得很舒服。
台灣人愛台愛得親吻土地
回到香港,我很快覺得香港是真正的家。雖然我目前在北京居住,但很認同香港。雖然我在15歲左右定居香港,但為什麼我很喜歡這個地方?雖然我在台灣成長,但我自己不覺得自己是台灣人,與台灣人不同,不同在哪些地方?
從感覺開始講起,我每次回台灣都意識到香港人與台灣人的分別。分別最鮮明的地方,大約十年前,我在台北桃園機場回港時,在離境大廳望到一個很大的廣告牌,寫着「我愛台灣,台灣真好!I love Taiwan. Taiwan is wonderful.」看完覺得很肉麻,很骨痹。人要離開了,這些話究竟寫給遊客還是台灣人看?
我看台灣選舉,曾經有一個選舉候選人為宣誓表示真誠愛台灣,在記者鏡頭包圍下,跪在市中心廣場地上並親吻土地,證明自己是台灣人,我愛台灣。我相信即使深受大家歡迎的曾俊華先生,也沒可能在選舉時跪在地上並親吻土地,說自己是香港人。如果香港人做這些事,不會受人歡迎,並回應「不是吧!用不着吧!」。這就是香港人與台灣人的分別。
台灣人將本土的愛,對台灣的愛,對身份的擁抱。我每次看到,都感受到香港的可愛,香港的珍貴,因為香港從來不需要我去愛它。我在台灣長大,中華民國教導我們怎樣愛國。當時10多歲,暑假回港時,香港沒有這些標語,從來沒人叫我愛香港,從來沒人說你是香港人,你要怎樣怎樣,沒人要求。在同一年代成長的中國內地朋友,經驗與台灣類似,叫人愛國,現在更甚,難以形容。
香港毋須要人愛它
我回到香港,覺得很有趣。香港學校從來不以中國歷史教得好聞名,但事實上教得很好。在香港學中國歷史,與在中國內地、台灣學不同。在中國內地、台灣學中國歷史,會學到「由於你是中國人,所以你應該怎樣怎樣」的邏輯,希望學完之後更愛國。但在香港,由於是殖民地時期的關係,當然不希望讀完中國歷史去愛中國。所以我朋友覺得學完中國歷史,只是覺得是個歷史。至於會否產生深厚的民族感情?恐怕未必每個人都會。
相反地問朋友,香港的教育會否令香港人愛英國?我驚訝發現原來英國人不太想香港人知道英國歷史。我發覺大部分的香港中學,不太傳授英國歷史。我問朋友英國的歷史,沒人知道。英國對香港來說是帝力於我何有哉的一件事,很遙遠。當時晚上電視台收台時,播放英國國歌,更被惡搞取笑,無人對英國懷有尊敬之心。香港是個怎樣的地方呢?不會教你做英國人,又不會教你做中國人,也不會教你做香港人。我發現香港是世上極少有的地方,沒有身份認同、政治認同的教育。
我拿一個鮮明的地方做對比,其實要教一個地方認同自己是什麼人,以後為這地方驕傲,為這地方奮鬥至死,不是想像中難,不是想像中以為需要長時間歷史背景基礎才做到。以新加坡做例子,新加坡和香港都曾是英國殖民地。新加坡獨立後,短短30至40年間,完成一整代人對國家的身份認同。今時今日,問新加坡人是哪裏人,他們毫無疑問回答是新加坡人。他們也愛新加坡,雖愛的程度未至於台灣誇張,但也不差。我與他們討論新加坡政治問題,他們也會生氣,我就不追問了。但我和父母那代的新加坡人聊天,身份認同較模糊,像從前的香港。
香港不是沒有民族情緒、民族主義、民族情懷,香港是有的,武打片從李小龍、霍元甲、陳真、黃飛鴻,一以貫之的主題都是打外國人,從來沒停過,不是打俄羅斯拳王,就是打日本浪人。看香港的古裝片,覺得香港人是狹隘的民族主義者,而且是種族主義者呢!還敢說不愛國?我們可能有這種情緒,但不是高度政治化,變成政治訓條,為人規範的政治制度。香港令我解放,令我啟蒙,令我發現做人有很多可能性,令我覺得對香港感到驕傲和認同,是因為無人要求我愛它。香港沒規定身為香港人要怎樣怎樣,在這個地方,我形容它是「身份不排隊的地方」。
身份衝突的矛盾
什麼是身份排隊?大部分人都有很多不同身份,比如是某個人的兒子、某個人的父親、某個人的學生、某個人的老師、某個宗教信仰的教徒、持什麼護照的人、住在哪個城市的居民等。這些身份有沒有矛盾?絕大部分沒有,即使有也意識不到。所指的矛盾是不同身份會有不同要求。20多歲的兒子遇到母親,會緊緊擁抱,像一個小女孩。究竟男子和兒子有沒有衝突?通常不覺得是問題,因為這些身份不用排隊,沒優先次序的問題。
身份對我來言,是一種出席某些場合,適用於這些場合的表現。舉個例子,我過關持香港特區護照,出入其他國家,海關需要知道我的身份──持香港特區護照的人。這時候不會說:「為什麼要給護照你看?我是佛教徒,身份是虛無的,你無需執着。」即使我是佛教徒,但這一刻不是問我的宗教信仰,只需知道你持什麼護照。
另一例子,最重要的身份是性別。去公共廁所時有男女標示,我是男子,不會走入女廁,向女廁內的人說:「我是中國人。不給我進去是否歧視中國人?是否中國人不能進女廁?」我不會這樣說,因為身份不適用。
身分是有適用場合,但我最擔心的是,很多時候我們會看到有些地方或時代,有政治力量或潮流主張,要求將所有身份排隊,排一個優先次序。有時候強逼你是某個宗教信仰的教徒,性生活、感情生活、家庭生活等所有考慮都不能離開該宗教信仰的規範。
這些身份衝突矛盾從前很常見,中國早就知道這些問題,所以中國歷史有忠孝兩難全的故事。忠孝兩難全即指身為兒子和臣子,身份有時會衝突,哪個身份優先?這問題困擾中國多年。中國人解決此問題的方法充滿智慧。有人問孟子,舜帝的父親瞽叟殺了人,一個皇帝的父親殺了人,皇帝怎麼辦?是否大公無私地把父親拘捕?孟子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很有趣,這方法相信在座律師不同意。舜帝應該放棄自己的帝位,半夜背着父親離開,躲在無人的海邊隱居。這方法有趣的地方,一來如果你繼續是帝王,父親殺了人,不去處理,你不配成為一個帝王。但如果父親殺了人,嚴肅處理,就是不孝,所以索性放棄帝位,如逃犯離開。
香港要身份排隊 令人反感
中國人有身份衝突問題,但只會在極端情況下出現,通常在大戲才出現,比如說我太太的父親是我的殺父仇人。現實生活上,有何遇到?既然身份衝突問題,只會在極端情況下出現。為何平常要我們為身份排優先次序?要先身為中國人,還是先身為香港人?
我所認識的香港,當初從台灣解放了我的香港,就是一個不應為身份排隊的香港。而這個香港,因為種種原因,現今逐漸消失中。現今的香港,我相信愈來愈多人說你要愛香港,愛得要跪在地上親吻土地,才表示愛香港;又或者一定要愛中國。這幾年香港的政治上,種種愛的語言,坦白說令我骨痺。骨痺的感覺如腦海中想像,如果曾俊華選特首,要跪在地上親吻香港土地,我會覺得難受。如果很多人用愛的語言表達自己政治主張,這不是我認識的香港,一個令老香港人覺得難受和骨痺的香港。當然,這只是一時一地的某種香港特色。究竟我所愛的香港能否延續下去?
「香港特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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