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報》是近代中國報業史上「文人論政」的最高峰。《大公報》的成功歸諸吳鼎昌的資金、胡政之的經營和張季鸞的文筆,他們還培養了大批的新聞人才。張季鸞的政論望重朝野,他去世時,蔣介石的唁電奉他為「一代論宗,精誠愛國」,毛澤東也讚揚他為「功在國家」。中共掌權以後,毛還在抱怨剛剛進城的《人民日報》作風散漫,說只要他們能學一點《大公報》他就滿意了。言猶在耳,新政權卻猛烈清算《大公報》那條「封建」的根,以致該報老人如王芸生、徐鑄成乃至蕭乾都曾經紛紛違心批判《大公報》和張季鸞。幾十年過去了,時代畢竟在變,2015年張季鸞的遺體終於獲准魂歸陝西榆林墓園。2016年8月16到18日,榆林市並召開「報界宗師張季鸞暨民國新聞史學術研討會」,我應邀在會上做出簡要的口頭報告,本文根據現場錄音訂正而成。
在異時異地所發生的影響
《大公報》和張季鸞在中國大陸的命運極為坎坷,在海外卻發生深遠的影響,且舉數例以說明之。
第一例,我從高中開始就抱着浪漫情懷,憧憬記者生涯,1970年考上了台灣中央通訊社,一心想跑外勤,挖掘驚天動地的大新聞。因為我在大學期間得過陳博生先生新聞獎學金,中央社總編輯沈宗琳先生待我如子弟兵。他替台北的五家報紙兼差寫社論,也想訓練我往這方面發展。有一天他突然叫我過去談話,感慨在戒嚴的嚴峻情勢下台灣不可能出現張季鸞,勸我不要跑外勤了,乾脆到中央社的國外部去把英文學好。回想起來,在那個肅殺的年代,年長的黨媒老總肯跟初出茅廬的後進「交心」,實在是格外呵護我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寫社論碰到什麼壓力,內心苦悶必須宣洩。但重點不在於這裏,而在於他的心目中以張季鸞為榜樣。
第二例,上個世紀70到90年代,台灣最好的報紙是《中國時報》,頗有海納百川的氣象。創辦人余紀忠先生是國民黨的開明派,也是政治風向的指標。他心目中的榜樣就是張季鸞,但凡重要的社論必字斟句酌親自定稿。他儼然以國士(甚至國師)自居,認為他的社論是直接和蔣經國對話的。他有時候也會興致勃勃跟年輕的記者談起張季鸞。
第三例,香港最好的中文報紙當屬《明報》,創辦人查良鏞本來就是出身於已經沉淪的香港《大公報》而後又與之鬧翻的。《大公報》三巨頭張季鸞、胡政之、吳鼎昌早年留學日本,辦報理念原來想學《朝日新聞》,後來慢慢轉向英國的《曼徹斯特衛報》(The Manchester Guardian,後來改名為《衛報》)。查良鏞每天在《明報》刊登兩句話──「事實不容歪曲,意見大可自由」──擲地有聲,就是譯自《曼徹斯特衛報》的信條。他每天親自寫社論,心目中必有張季鸞的形象,希望把《明報》辦成當年的《大公報》。曾經在《明報》做過事的林行止,後來出去辦《信報》,也有聲有色,延續了文人論政的香火。俱往矣,這些人物不是故世就是退休,象徵了中國文人辦報傳統的終結。
《大公報》1949年以後屢經改造,於文革時期正式宣告停刊。表面上《大公報》已成為歷史名詞,但其精神之頑強往往超出估計,正猶如風中殘燭,只要碰到死灰就要復燃。1985年《人民日報》海外版四位籌辦者當中即有三位是《大公報》出身的。廈門大學籌辦新聞系,還回去向《大公報》老人徐鑄成和劉季伯取經。《南方周末》創辦時,也曾問道於蕭乾,何嘗不想繼承《大公報》的血脈?何況近二三十年來,更多有志的記者私淑《大公報》和張季鸞為新聞典範。
《大公報》的歷史意義
《大公報》代表中國士大夫階層向現代知識分子角色轉型的過程。1905年清廷廢除科舉以後,知識人的角色愈來愈邊緣化,而報刊是知識人重新進入政治舞台的一個重要途徑,最好的代表就是梁啟超。張季鸞和梁啟超筆鋒都帶有感情,兩人都接受日本明治維新時期所轉介的西方自由思想。梁啟超參政失敗以後從事論政,張季鸞則自認為是一個職業報人,他在專業化的轉型中比梁啟超走得更遠。梁啟超的《新民叢報》為了啟蒙,以評論為主;而張季鸞的《大公報》除了評論還有新聞,而且他的評論是站在平等立場說話,不是居高臨下的口吻。
《大公報》從儒家自由主義(或有自由傾向的儒家社群主義)慢慢結合西方的自由主義,前者為體,後者為用。我以為張季鸞的本體思想還是儒家自由主義,他經常講到良心和氣節,還提倡報恩主義,便是明證。但他是有國士之風的職業報人,對自由主義的肯定,也走得比梁啟超更深遠。梁啟超原來是宣揚自由民主的,等到1903年遊歷新大陸歸來以後,對於美國許多現狀感到失望,便力言中國國情不適合實行民主,轉而提倡開明專制。張季鸞不是沒有想過開明專制,尤其1937年前後他對軍人主政不滿,表示實逼處此,無可奈何。但終其一生,在抗戰最艱苦奮鬥的時期即使主張國家中心主義,他對自由主義的理想也沒有動搖過。1939年5月5日,香港《大公報》刊出《抗戰與報人》中的這段話說得淋漓盡致:
「中國報人本來以英美式的自由主義為理想,是自由職業者的一門。其信仰是言論自由,而職業獨立。對政治,貴敢言,對新聞,貴爭快,從消極的說,是反統制反干涉。……人不隸黨,報不求人,獨立經營,久成習性。」
論及張季鸞與《大公報》的歷史意義,還必須跟當時的報紙比較,從而探討《大公報》如何脫穎而出。林語堂在《中國新聞輿論史》(A History of the Press and Public Opinion in China)罵《申報》編得很濫,諷刺《新聞報》簡直沒編,而讚揚《大公報》是辦給那些教育程度過高(overeducated)的人看的。這句話畫龍點睛,表明《大公報》的讀者都是高層知識人。《大公報》開辦時充其量是張天津小報,卻有全國性的格局與氣度。《申報》和《新聞報》的目光反而始終侷促在上海十里洋場,沒有雄心要引領全國輿論。從商業經營和資本上看,《大公報》遠遠不是《申報》和《新聞報》的對手。在抗戰以前《大公報》不過是50萬元的小公司,而《申報》的總資產達到了300萬元,它每年的盈餘50到60萬元,就高於《大公報》的總資產了。胡適曾說《大公報》這「小老弟」趕過了《申報》和《新聞報》,是全國最好的報紙。
范仲淹所說的「以天下為己任」,正是中國儒家士大夫知識人的精神特質,西方的專業人士才不會把天下的責任扛在自己的肩膀上。所謂「文人論政」,文人就是文化人,民國時期的職業分工沒有那麼細,文人、報人、學者都是跨界的。中國報人無不自許是知識人;像胡適這樣的知識人在報刊上寫文章、辦政論雜誌,而許多報人也到學校教書,職業角色並不是涇渭分明。陶希聖讚揚張季鸞是魯仲連式的人物,除了與蔣介石交好,還能夠周旋於各方,特別是英美歸來的自由派知識群體,而同樣在天津的《益世報》就做不到這一點。張季鸞有一流的文筆和手腕,胡政之更是徐鑄成眼中僅見的辦報全才,會寫,還會經營。
論《大公報》和張季鸞的文人論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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