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倫多大學圖書館內外是兩個世界。
圖書館內,溫度是最呵護肌膚的溫度:穿一件襯衫、一條牛仔褲,就可以沉迷書本中聽古今智者說話,直到圖書館關門。
圖書館外,風雪凜烈,風凍指數中的氣溫是攝氏零下三十度。科學家的警告獲得證實:在溫室效應下,冬天比正常的冬天更冷;夏天比正常的夏天更熱──難以逆轉的共業。
如履薄冰 比喻成了直陳
在加拿大生活了這麼多年,也學會了一些禦寒方法:穿北極探險家所穿的大衣,額頭和臉頰覆裹着厚厚的兜帽,兜帽邊緣圍織着人造郊狼毛,用來擋風,用來「分化」從北極席卷而來的寒氣。雙足所穿,是高出腳踵四五吋的雪靴。買雪靴時,緊記「安全第一」四個字,肯定靴底能讓我踩雪履冰而不會摔跤。多倫多的冰雪不是好惹的。三十多年前,已經在奸冰狡雪和地心吸力的串謀下摔倒過。幸好當時仍不算太老,加以手脚習過武,即使跌倒,也沒有大礙,從地上爬起來,刷去雙掌和黑絨褲的雪水、雪泥就繼續迎風前行。在冰雪裏摔過跤,自然學乖了:買雪靴時總會先「摸底」,看靴齒觸到冰雪時能否像筆戰中難纏的地痞文人:死咬不放。底部平滑的靴子無論多美觀 ,也得棄如敝屣。在多倫多的冰天雪地中,「如履薄冰」這個四字成語被寒風吹走了「如」字,比喻變成了直陳。嚴冬在多倫多的街上行走,最陰險的敵人不是雪,也不是雪水、雪泥,而是雪融或雨後因突然降溫而凝結在路面的薄冰。這樣的一層薄冰,由於透明而平滑,行人一時不留神 ,以為路面有可靠的摩擦力跟鞋底接觸,毫不提防間快步踩上去,發覺脚下是滑不留靴的薄冰時已失去平衡,電光石火間跌個餓狗搶屎或仰面朝天。餓狗搶屎還好,充其量是擦傷手掌,扭傷手腕;再嚴重些是摔得鼻腫唇青,甚至磕崩門牙。仰面朝天就危險多了,因為仰面朝天往往會後腦磕地;輕者是失去知覺,重者是傷重不治。
因此,將近天黑時一踏出圖書館門,就有被押上戰場之感,誠惶誠恐間在力量無窮的天敵前乎要縮回圖書館去。這個天敵,以灰蒼蒼的巨大臉顏居高臨下嚇我唬我,以擅長詐偽的狡獪薄冰在四面八方埋伏着圍我襲我。在強弱懸殊的形勢下,敵人已勝券穩操,却仍然不知滿足,仍然要逼一個不堪一擊的對手跟他打白刃戰。劈頭蓋臉捅過來的白刃,比插在步槍上白晃晃的刺刀還要白。面對如此犀利的武器,不要說還手了,連招架之功也沒有,只能可憐兮兮地把兜帽拉緊,覆着臉部向前方踉蹌顛躓。然而,臉部無論怎樣覆蓋,仍得留下眼鏡的兩片玻璃,眼球仍要接觸零下三十度砭眸的冷空氣。前進間,我聽到雪花擊打眼鏡玻璃的悉悉之聲,看見北極千千萬萬枝寒矢直射而來,數量之多,遠勝孔明向曹營所借之箭。由於左手插進了大衣口袋,右手拉着裝有手提電腦的小型行李箱, 舉步時要小心翼翼,提防薄冰和地心吸力向我暗算,結果前進的速度只勝過蝸牛。
在大寒天氣中,人體生存自保的機制會發出緊急命令,叫血液流向身體最重要的器官。結果京畿是保住了,邊鄙却四面受敵。在零下三十度,我的情形也如是:雙足、雙手雖穿了厚厚的襪子、手套,但大部分血液已開赴京畿,剩下的紅血球不過是游勇散兵,怎能抵抗無孔不入的風戟呢?結果十隻手指和十隻脚趾都感到刺痛。不過,遭寒風凌遲得最厲害的並不是手足,而是眼球。手足雖冷,尚有手套和襪子緩衝一下;眼球──人體最脆弱的器官,這時却全無屏障,直接暴露在寒風中,比冰箱裏冰凍格的凍肉還要難受。水的冰點是攝氏零度。眼淚帶鹹,不是毫無雜質的純淨水分,在攝氏零度仍不會變成固體;但在零下三十度, 即使鹹度能直追死海,恐怕也不得不結冰。為了自保,不讓淚水凝結成冰屑擦傷,眼球已開啟了不隨意運動機制,叫眼瞼開合間像汽車擋風玻璃的水撥向上下抹拭。水撥抹拭的是雨水;我的眼瞼抹拭的,是不抹就馬上凝結成稜稜堅冰的眼淚。
震撼無比的廣告
處境如此淒慘,我開始懷念天府,更懷念南瀕南中國海的東方之珠。
北極的寒風撲到天府前,有秦嶺挫其淫威;到達華南時,淫威已像強弩之末;再被南嶺一擋,深圳河以南一千平方公里的水陸,即使到了十二月,也會溫暖如琥珀,讓我黃昏時坐在海洋公園的吊車上俯眺港島南區浴在暖金中的藍海……加拿大呢,你看看地球儀,就知道其廣陸如何直通北極,一點點緩衝的高地也沒有,更不要說秦嶺、南嶺了;凜冽的北風南侵時,就像一把鋒利無比的超巨型鋼刀亮晃晃直削而來……這樣一懷念一比較,自憐程度又增加了幾分,逆風前進的意志力又減少了幾成。真正的戰士到了戰場,只會勇往直前跟敵人格鬥,哪裏會像我這個老弱殘兵自嘆身世坎坷的?幾十年前,在亞熱帶的學校讀到金兆梓的課文《風雪中的北平》時,只能靠想像猜度,作者如何像縴夫那樣前進;出了多大圖書館,我開始隔着遼夐的時空跟金兆梓共訴慘情了。
這時,我沿着圖書館以南的哈博德街(Harbord Street)西行,約走了一百碼的路程;再走幾十碼,就可以到達電車站了。不過到了電車站仍要候車,上車,風雪中南行,下車,候車,風雪中轉乘叧一輛電車向東,下車,再冒着風雪步行好一陣子方能回到家中,全程約需四十五分鐘。四十五分鐘的車程,在東方之珠是稀鬆平常的小事,提也不必提。可是在攝氏零下三十度櫛寒風、踩厚雪、履玄冰,四十五分鐘是永不天亮的長夜。
再西行二十碼,到了研究生宿舍。宿舍前有一個招牌,上面印着一則廣告,只有十個英文字,不用巧言,也沒有硬銷,一映進眼中就霍霍如雷轟電擊,說服力和震撼力比以前看過的所有廣告強十倍百倍: “If you lived here, you would be home by now.” (「要是你住在這裏,你已經回到家裏了。」)
剎那間,我前行的鬥志全部瓦解,只希望再當研究生,然後闖進宿舍,不理會辦公時間已過,求舍監立刻替我辦入住手續。
二零一八年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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