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紅塵30年──如果三毛一直活在愛裏……

三毛身體中好像有兩個人,一個陽光開朗,另外的一個卻好比迷失在沒有月亮的黑夜,是漆黑、沒有希望的那種黑。時間就好像科幻電影。待我最後一次從黑箱子裏出來,世上已過30年。

承接前文:〈如果三毛一直活在愛裏……〉

我們在東北長春製片廠拍戲,今天拍的戲是:男朋友小勇和月鳳鬧分手,月鳳躲在一個下雨就淌水的地下室房間,韶華及時來把她救了。

麥琪(張曼玉)從香港轉機一口氣飛到長春,製片直接把她從機場接到拍攝現場,在這之前,攝製組已經準備了一個上午,包括把一個地窖灌水、打燈、試效果和跳拍了韶華的鏡頭。在等的期間,從我開始,整組人都心緒不寧,香港傳來了還沒有見報的一個密信:麥琪和男朋友分手了,因此,麥琪可能情緒惡劣沒有上飛機,也可能到了現場但無法進入工作狀況,這兩種狀況都可能對攝製組產生斷頭效應,電影的製作費並不充裕,不可能有一點耽擱。然而麥琪還是來了。她已經換好戲服、化好了妝,助手攙扶着她走下嘩嘩淌水的地下室,我們都避開她的眼睛,她按照鏡頭安排躺在床上,然後韶華出現了,韶華也淌着水到她的床前。下面的戲,是要求月鳳看見韶華以後先笑然後哭,因為──男朋友和她分手了,她很難過!

所有現場工作人員大氣不敢喘,不敢大聲說話,沒有人敢點破,連暗示都屬於卑鄙。人生和戲真的沒有界線。但是,我仍然必需提醒麥琪目前演的鏡頭內容:「你和男朋友分手了,所以,你⋯⋯」我們兩個小心翼翼避開眼睛接觸,但我實在很難繼續往下講,我覺得麥琪一定也千愁萬緒,她未等我說完就默默點一下頭。

開機了。

月鳳卷縮在被子裏,像一頭受傷的小動物藏起來舔傷口,韶華及時出現,把好朋友心痛地抱在懷裏,月鳳淒迷的眼神逐漸發現了韶華,她幽幽地說:「心被狗吃了!」韶華一愣之後被這句話逗樂,兩個人笑,正笑着笑着,月鳳卻哭了,多少天以來的委屈化成決堤黃河不可收拾⋯⋯

這個鏡頭就這樣一次成功,攝影機關了以後,月鳳仍然倒在韶華的懷裏,久久不能自已。

戲如人生。

劇本完成後,我自己送去青霞家。青霞人很隨和,不造作,說話不轉彎抹角,秦漢說她「很刁蠻」,不過他是笑着說的,女孩子嘛!秦漢人很厚道,很包容,可惜沒有機會深交。拍戲的過程繁劇紛擾、鴉飛鵲亂,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雀喧鳩聚的狀態,在所有種類的藝術創作中,電影的創作過程與優雅拉不上半點關係。

青霞家的布置很「正常」,我特別留意看了,正常的程度就跟我們大家一樣,這說明了三毛家的「大箱子」思路真的⋯⋯不尋常。

張曼玉(左)與作者合照。
張曼玉(左)與作者合照。

三、在大箱子裏的40個夜晚

密集對談的過程,除了促成一個劇本,兩個人也會不知不覺扯到一些私己話,好比兩個靈魂的觸鬚在空氣中探索,可能發現對方脾性相融,也可能止步在界線。

有一個晚上,三毛突然打斷我的話:「我想看看你還會說多少個『好比』」。原來我在想說清楚一件事或者一個觀點的時候,經常衝口而出打一個比方,她是誇我聯想快,三毛會不時塞給身邊的朋友一些甜絲絲的小糖果。

三毛在觀察我,我也在觀察三毛。

三毛身體中好像有兩個人,一個陽光開朗,另外的一個卻好比迷失在沒有月亮的黑夜,是漆黑、沒有希望的那種黑。有一個晚上我發現她情緒非常低落。我們的劇本會議不是每次都有進展,有時候就只是瞎掰,遇到瞎掰的時候,我就會暗自焦慮,討厭的是瞎掰的時候多,連續幾個沒有進展的夜晚之後,我就會看見自己站在沒有月亮沒有出路的荒原,不知道明天的太陽是否照到我們的劇本上。可是三毛心中的黑暗不知道來自什麼地方。

在這一個晚上,我坐在老座位上,右方頭頂還是那個偌大的鳥籠,鳥籠中關着那個愁眉苦臉、一身黑的玩偶。三毛的眼神逐漸聚焦到我的臉上,又一點一點游離渙散,來回了好幾次,我心裏發毛,我說三毛你要是不舒服,今天我早一點回去。三毛好像被我從魂遊中驚醒,突然劈頭問,你偷了我的書嗎?她的聲音都是啞的:「有一本張愛玲的書,頁眉上有我的點評!」

我的手反應比我的話快,手已經舉到半空發誓,話還被驚得吐不出來,「我我我沒有偷你的書」,我說,「連見見見都沒有見過。」

很多人想要這本書,她說,上面有我的眉批,她說。她深深嘆氣,稍歇片刻又說,「今天早上我起來,發現躺在地上,不知道是怎麼躺過去的──我老是這樣。」

她昨天晚上又神遊了。

三毛已經不止一次在自己的大箱子裏迷路。有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另外一個自己也在參加我們的對談,她的手會平白無故地在紙上劃圈圈,我假裝沒有看見,不久以後她的手會停下來,說:「她說,嚴浩做得到」。

誰是她?還是他?祂?它?

「我有一個經常鬼扯的女朋友」,她說。

那個晚上我不久後就走了,又是一個沒有進展的晚上,我從不見五指的樓梯下來,台北的街道變成了漆黑的荒原。

有時候,三毛會突然把她的西班牙護照拿出來,「嚴───浩」,她說,她總是把嚴字拉得很長,」有人說荷西是假的,是我編的,可是你看,這上面的名字就是我。」她指着護照上的名字,用西班牙話唸『荷西夫人』,我看不懂西班牙文,但我留意到三毛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暴露了她的魂不在這個黑箱子裏,她在另外一個空間,和她摯愛的丈夫在一起。

「荷西下葬,是我用十隻指頭挖開泥土,為他做的墳!」三毛說的時候,一雙眼睛好像一對火盆,再多的眼淚也不可能把火淋熄。

這句話我記在心裏,放在我們的劇本裏。韶華就是這樣把月鳳下葬的。

作者在電影拍攝現場。
作者在電影拍攝現場。

三毛不止一次撩起長袖,讓我看手臂上的刀疤。

這是我想身邊的人愛我,一划!

她模仿手中拿着利刀割自己,刷!

這是我得罪了一個大哥,一划!

她又拿着利刀割自己,刷!

她指着刀疤一條一條介紹,好像一個從戰場下來的老兵,指着傷疤有聲有色地追憶在那瘋狂的年青歲月裏銘肌鏤骨的往事。

「你看我,就活在一個大木箱裏!」她不止一次指着她的房子說。

可憐的三毛,她讓自己活在一個非常孤獨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遇到不開心,拿起刀狠狠給自己划上一道,皮開肉裂又何妨,只要有心疼自己的人,裂開的肌膚會在霎時間癒合!

電影在參加金馬獎以後,她心情很不好,不久以後便進了醫院,本來只為了做一個小手術。我已經回香港,她在電話裏說:「手術後醫生叫我不要走動,我躲過護士走到樓梯,從三樓走到樓下,又從樓下走回樓上。」

三毛你為什麼要故意虐待自己?所謂年少輕狂,有些事情只適合年輕的時候做啊!

我們約好了在她出院之後再通電話,已經擬定好了工作計劃,下一個劇本準備改編她的書。想不到後來,是台灣的另外一個人打來的另外一個電話。

其實到了最後的一刻,三毛並沒有想走,她只是太任性了。我記得她說,荷西的死,是因為在潛水的時候氧氣耗盡,但是,她強調:「耗盡氧氣的人眼前會出現幻覺,荷西走得很舒服,有可能是他自己不肯浮出水面。」她好像很嚮往這個奇幻旅程,在她的黑箱子裏,我的感官隨着她的敘述魔力也不知不覺被拉到了深水,我感到窒息之前的痛苦,但其中並沒有舒服擺脫的輕靈。

無獨有偶,三毛的死也是氧氣耗盡,其實她當時身處一個坐着的姿勢,也不存在繩套勒頸的危機,她只是把脖子歇在一條浴袍的腰帶上,只要抬一下頭就可以恢復呼吸,但是她不肯浮出水面,靜靜等待着氧氣耗盡的狀態。三毛在世上的時間開始倒數,按照她的好強性格,她應該是在與死神對賭,正在挑戰死神玩「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爛遊戲。

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的最後一秒鐘,她很自信很有把握可以及時跨越涅槃,她已經準備好一旦回過頭便急不及待向朋友訴說這驚心動魄駭人聽聞的一幕,她的語言魔法將會迷惑所有的聽眾,所有聆聽的人都會憋着一口氣跟隨三毛從地獄門口走一趟然後浮出水面狠狠地吸一口氣。可是,大結局卻是出人意料之外的,時間到了最後的半秒,三毛的靈魂在關鍵的時候出竅了,她頭也不回,歡歡喜喜地去與荷西匯合,一對世紀戀人終於重逢!人間做不到的事情,在電影中,在文學中,或者在命運裏,用生命去完成了。

──三毛和荷西走在回家的路上,剛才他們的車在中途拋錨,他們身在撒哈拉沙漠,兩人並肩走着,太陽一點一點下山,雖然速度很慢,還是比在沙漠上走路來得輕鬆。氣溫開始下降,前路茫茫,視野的盡頭沒有第二輛車,沒有第三個人。兩個人默默對看,不約而同地把自己的身體滑到對方懷裏,他們放棄了趕路,心裏卻沒有一點驚恐,沙漠中每一粒沙都化成一朵玫瑰,他們在玫瑰花床中很舒服地躺下來。

(劇終)

四、生死之約

應該是1988年秋天的事。嚴浩約我和三毛吃晚飯,那晚三毛喝了很多。飯後我們又到一家有老祖母古董床的地方喝茶。我們3人盤着腿坐在古董床上聊天,三毛一邊在她的大筆記本上塗鴉,一邊和我們聊,我覺得有點怪,但也沒當回事。

嚴浩問道:『你在寫什麼?』她笑笑:『我在跟荷西說話。』(荷西是她的西班牙丈夫,聽說在一次潛水中喪生。)她一邊畫一邊笑,還告訴我們荷西說了些什麼。她談到曾經請靈媒帶她到陰間去走一趟的情形。於是我們三個人開始研究,『死』是什麼感覺,最後大家約定,如果我們三個人之中有一個人先離世,就得告訴另外兩個人『死』的感覺。

那天晚上回到家,大約12點左右,嚴浩打電話給我,說三毛在樓梯上摔了一跤,斷了肋骨,肺也穿破了,正在醫院裏。

──林青霞

事後三毛告訴我,那一天是荷西的死忌。

五、後記

時間就好像科幻電影。待我最後一次從黑箱子裏出來,世上已過30年。

距今大概兩、三年前,一個西班牙紀錄片攝影小組出現在香港,到處打聽我的電話,他們正在拍三毛的紀錄片,希望訪問我,想了解我與三毛的工作與相處經驗。訪問過程大概兩小時,我們不知不覺走進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時間囊,錄影室幻變成沈韶華的小閣樓,我彷彿聽到三毛說,我們叫這個作家的名字「韶華」吧,韶華,就是時間的意思……..記得最後我說,想不到過了那麼久,我還是懷念她。然後就關機了。訪問結束,導演靜靜地告訴我:你的眼睛濕了。

──2020年,時近中秋

《滾滾紅塵》製作日記

奇特兄:這本日記在紅塵中已經埋沒30年,本來我答應您挑選幾篇放在文章後,但經過再三翻閱,意識到日記中記錄的事件原來不止是製作流程,牽涉到的情節也不止是我。我想還是暫時再放一下吧。日記原來是殘忍的。

追憶三毛 2-2

嚴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