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中國文化大革命距今已55年,將近一個甲子。無數往事已慢慢隨時間,沉澱到歷史裏去,把無數的心靈也壓抑在那個時空中。曾經歷過當年文革的彥山,感概「刻骨銘心的記憶,已成歷史的沉澱。」將自身經歷化為紙上傷痕。本社今將其傷痕小說《啊,小牛……》分三回刊出,以饗讀者。
我不喜歡血統學的概念,幾次想給小牛另起名字。小牛水晶般的眸子時而大膽的閃爍光芒,時而羞恥而美麗得顧盼,如果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麼小牛的心靈一定透明的。當牠乖乖地依偎在我身旁,我總是撫摸牠那未脫的胎毛,一圈圈白色纖細的毛,多麼柔軟,多麼像小雪花!
同伴們總嘲笑我的想像力,他們不知道想像總引導我在現實中追求夢一般美麗的東西。雪花──潔白、透明、柔軟。炎熱的三伏如果飄下幾片小雪花,該多好啊!美的名字小牛也喜歡,我一叫「小雪花」牠就樂得又是蹦又是跳呢!
在那年那月那日,那些灰色的人群被充滿渾濁的空氣所窒息,我常常獨自躺在大自然赤露的懷裏,翠綠欲滴的青草給人青春的慰籍,趕走了愁苦;如火的紅花展現了生命的秘密,也嘲笑了人的厭世;湛藍的天空告訴我,世界存在着純真,那不羈的白雲,又與自由的心靈一起向天邊飛去……
我愛小牛,牠和我一樣,愛青草、紅花、愛藍天、白雲。牠還愛聽我念詩;牠以為這是潺潺的清流,汨汨的小溪。我輕輕地、輕輕地唱:「小牛啊小牛,啃啃草兒,快長大、快長大……」。牠歪着腦袋,水晶般的眸子發出柔和的光波,欣賞?沉思?牠懂了,趕忙低下頭,唧唧地啃青草。
但是,當我對磨損了門牙的老牛嘆息的時候,小牛便不能領會了。「啊,可憐的老牛,你伴我走遍咸田洋,小小田埂,漫漫的旅途,直到無聲地倒下……」老牛閉上眼睛,傷感地甩着無力的尾巴,表示聽懂了,小牛卻搖晃小腦袋,離開我奔到媽媽的身旁。
大黑有小香瓜的乳房,一碰便噴出香甜的白乳汁,大黑叉開後腿斜着眼睛愉快地哼,母親的血液流入孩子的口,在孩子的血管敞流,啊,牠感到幸福了!我想着,想着,彷彿自己愈變愈小,又成了嬰兒,躺在母親的懷裏,被溫柔烘托,被愛撫包圍,我喋着小嘴,扭着小鳥一樣的脖子,媽媽滾燙的雙唇貼在我的額角、眼皮、兩頰、下巴……,我屏住呼吸,怕驚動沉醉在幸福中的美麗母親。
這時,淚腺像蟲子在我臉上爬着,癢啊,臉龐和心房都發癢,我不敢,哪怕是輕微動一動,我知道,當手指輕輕揩去臉頰的淚時,這恬靜嫻美的世界便失去。
時間,終不能凝住美的東西,我不願說,那美妙的一瞬間是怎樣失去的。
眼睛睜開了,只看到大黑燙熱的長舌頭舔着「小雪花」,冰涼的小鼻子,「小雪花」眼睛成一條線,輕輕擺着小尾巴,輕輕擺……
真與美不能挽住時間,假與醜卻佔據空間,感謝我們發達的腦細胞有儲藏記憶的功能。我記得那一天,特別熱的一天,太陽像火爐把空氣燒乾,只要點上一根火柴整個天空就會燃燒起來。農場成了大戰場。我們隊幾百畝大田就是小戰場,幾十面紅旗嘩啦啦飄揚,幾個高音喇叭喊着革革革的口號。田頭批判會上100人團團圍坐,群情激昂地批了這個「論」和那個「論」,批判別人又批判自身。
到了白熱化的氣氛──空氣燙熟了人,人的心燙熟了血,大家才開始下田幹活。報廢的拖拉機像一堆爛鐵被擱在田頭,機械化理所當然地被革命化取代,我們俯首做了革命牛,五人一組拉起「竹犁」。因為牛力缺乏,用人頂替牛,四人在前面挽住繩子,步伐一致向前拉,後面的一個人扶着犁一步一步挑破那些硬梆梆的土地。
人累,那些「革命牛」更累,「革命牛」苦,那些真牛更苦,大黑噴着白沫,喘着氣,掙脫了犁在泥地裏打滾。「霹」,「霹霹」!犁手發怒了,黑皮顯出二道白色的鞭痕。「他媽的,愈苦愈累心愈甜嘛,混蛋大黑要有繼續革命的精神……!」於是重新上套,「駕」,前進,前進,前進進!
大黑終於倒下不能走了,突起血紅的眼睛,突着的嘴巴像螃蟹一樣吐出一團團白沫,中暑。小牛從堤上衝下來,牠不懂什麼是死,跑下去用小腦頂大黑的肚皮,咬着乳頭,可是乳汁不再流入牠的嘴,涼涼的鼻尖上也沒有一絲燙熱的長舌頭。
鞭子和木棍把小牛趕到草地,洩了氣的膠板車運走了死牛,人們麻木的臉除了木然只有木然,但我知道他們的心激動得怦怦地跳。不管是死是活,牛肉的味道總足叫人流涎的。原諒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吧,一碗又一碗的清燉冬瓜湯,大家喝了33天了。
暮色,像黑烏鴉從遠處飛來,炊煙裹着肉的香味得意上升旋轉。小牛喪魂落魄從草地跑到田間,又奔到牛棚,來來回回跑了三趟,我們端起飯碗,挾起黑紅的肉塊。牠又像一股白色的旋風,奔跑着,嘶叫着,向我們奔來。哪一個藝術家能雕塑旋風?用靜止的造型藝術來表現急促運動的旋風,真是太難了。但如果他看到小牛驟然在瘋狂中冷靜下來,不叫不喚呆呆站着,體會到這尊沉思的塑像內心裏有一股強烈的旋風,那他就懂得怎樣表現旋風。
小牛的肚子凹下去,肋骨突上來,我端着一碗米湯,牠驚惶的眼睛睜得大大,厚厚的上嘴唇包着了嘴巴。我撫弄那像小雪花一樣的絨毛,搔牠的背,設法使牠安靜。牠哭了,像清晨沾在草葉尖上的露珠,水晶般的眸子綴上二顆晶瑩的珍珠。
牠還是不喝米粥,傷心地在土埕上踱步,時時抬起頭,好像在搜尋母親的幻影。突然,牠撒起歡,「媽媽來了」,興奮地衝上去,小腦袋頂着肚腹輕輕地撞,伸出粉紅的小舌頭。「不是媽媽!」我大聲警告,可太晚了,大犄角後腳一踢,長長的角一挑,小牛尖叫一聲跌倒在地上。
《啊,小牛……》三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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