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中國文化大革命距今已55年,將近一個甲子。無數往事已慢慢隨時間,沉澱到歷史裏去,把無數的心靈也壓抑在那個時空中。曾經歷過當年文革的彥山,感概「刻骨銘心的記憶,已成歷史的沉澱。」將自身經歷化為紙上傷痕。本社今將其傷痕小說《啊,小牛……》分三回刊出,以饗讀者。
朋友,令你忍受痛苦的事情,可能令你有甜蜜的回憶。走過幸福的窗口,走過痛苦的大門,許多遺忘的人便拉開窗簾探出頭來對你張望。想像中好像呼之欲出,有血有肉、熟悉的人容貌往往只看到身軀殘缺,四肢不全的影子。舌頭舔了掛在臉頰上的那兩串珠子,就知道鹹與甜的滋味。透過晶瑩而模糊的淚光,一頭有血有肉的小牛在眼前蹦着,跳着。小牛啊!小牛!我為你的命運嘆息……
聽完它的故事,也許,你和我的心靈都得到片刻的休息……
人們說,生命的誕生時間、地點決定了一生的命運。我曾簡單而粗暴地斥責它是荒誕的迷信。那時,卻又是每個人狂熱地崇拜偶像。現在呢,我仍大膽地褻瀆一切神明,卻認為人們所說的有幾分哲理。無論如何,我可以認定,小牛所以不幸,是因為出生在不該誕生生命的時間,不准誕生生命的地點。
那一天,我在茫茫的水草地兜轉,尋找丟失的母牛。「大黑、大黑……」,北風把呼叫聲撕碎,拋向天空,摔下了又在草叢裏繚繞飄動。餓、冷、累一齊向我襲擊,它們擰我的肚腸,刺我的皮肉,抽打我的神經。我忍受得不能忍受,只好動員全身幾億萬個細胞進入麻木狀態,這樣便抗禦了餓、冷、累的攻擊。我跳過了一個又一個土墩,繞過了一叢又一叢的蓬草,跑過了一條又一條田壟。在麻木的運動中尋找走失的母牛。
一個黑黝黝的東西從草叢裏冒出來,慢慢移着,大黑!我長長地舒了口冷氣,怨與恨的熱氣填補了空間,心房又脹起來,我隨手扯下幾條韌性的葦草,打算把這可惡的畜生狠狠揍一頓。但,舉得高高的胳膊慢慢放下了,大黑的尾巴粘着血漿,兩條黑腿塗着紅和白的粘液,水桶一樣的大肚子也扁了。它得意地叫「嘛」,紅紅的長舌頭舔着一團毛茸茸的動物──牛崽──新生命!
捲成一團的小生命在蠕動,心中的怨恨早已熔化。小牛崽試圖站起來,跌倒了,又站起來,又跌倒了,噢,牛崽出世的時候要拜過四方,東西南北,天地合圓,幾千年來的農民最講究這些玩意兒,而且這也成了農家寵兒的牛兒們的本能。拜了四方便能得到神明保佑的法,我總不以為然,而斷定一切新生命能夠誕生就是幸運。哎,我的天真在於忘卻小牛誕生在荒野,它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蒼茫暮色,這正是不幸的開始。
幸與不幸都是人類的觀念,大自然寬廣的胸懷永遠裝不下這些狹窄的東西,當然,它有許多許多的眼睛,比如說春天與冬天的太陽,秋天與夏天的月亮與星星,在假、醜、惡的面前它固然沒閉上眼,但美麗的眼睛更對美的東西留意。
請原諒我這個逐漸老了的大孩子,仍然喜歡小孩子的童話。高爾基說,沒有一種故事比生活本身更美好。但我認為童話要比生活還更美好哩。所以在這個悲哀的故事,也有像童話一般美麗的東西。
……在我們青年農場,有一條清澈的小溪,靜靜地流過濕潤的草地,它是世界上最明亮的小鏡子,有一天,鏡子裏出現一根黑尾巴,四條白色的小腿兒,一圈圈灰白相間的絨毛,白色脖子上的黑領花……,黑與白,血與肉,毛與皮湊在一起,你能猜出這是一頭可愛的小牛嗎?真有趣,鏡子裏的小牛好奇地看着岸畔的小牛,岸畔上的小牛也好奇地看着鏡子裏的小牛,它們彼此看呆了,它們都在想,世界上怎麼有這麼美麗的小牛!我輕輕地摔去一片小石子,鏡子打碎了,河裏的小牛消失了,岸上的小牛唬了一跳,昂起小腦袋,玻璃眼珠流露出迷惑的眼波──美麗的小伙伴跑到哪裏去?
天真的小牛終於相信自己就是美,正如大黑自認是牛群中最漂亮的少婦一樣。
大黑扭着豐滿的屁股,閒悠悠地甩開着黑油油的尾巴,抖着像大鳥翅膀的耳朵,高興起來就跳碎步舞。公牛們咧開嘻嘻大笑的嘴巴,向牠打招呼,為了競爭獻殷勤,這些畜生常打起來。大黑決不會承認自己是武鬥的禍水,牠總是文雅地低着頭細細嚼那些多汁的嫩草。物理老師告訴我們異性相吸,同性相斥,不知道生物學是否遵循物理學的原則。但我看到所有的母牛都是大黑的敵人,特別是大犄角,牠那對尖擔一樣的角是尖端的武器,只要牠一斜眼,大黑馬上就會丟掉文雅倉皇搶路逃走。小牛卻是若無其事地像舔媽媽一樣舔「大犄角」的尾巴,我擔心總有一天牠要吃虧的。
大家似乎都喜歡這頭小牛,又叫牠「小雜種」,當語言大師念念有詞地吐出惡毒的咒語,字典也收集大量骯髒詞彙的時候,大家都一致公認粗話和下流話有芬香的泥土氣味。雖是如此,「小雜種」卻從來不是咒罵的字眼,牠是血統學的專用詞語。小牛當然不懂得這麼深奧的知識,牠只為有漂亮的母親而開心,為有慈愛的母親而快樂。或許,大黑曾悄悄告訴牠,鄰隊那頭又高又大的海南白牛是牠的父親。
《啊,小牛……》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