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賢說:「拔萃的成功是多元化,校長在一定的空間內,會任由學生發揮。」
敢於求變
校徽的改變是一大變革,「1969年,我讀Lower Six,學校慶祝一百周年,Upper Six那班決定改變校徽。以前的校徽是刺繡的,很貴,差不多等於一個月的學費。男仔一打架,撞一撞,鐵絲就突出來,珠又掉下來。我哥哥是Senior Prefect,他和Second Prefect將繁複的設計變得簡單,用化纖織校徽,價錢大約便宜八成。」他們做了三個大小和顏色深淺不同的校徽,黃賢建議由全校的老師、學生和職工投票,大家都很開心,他笑言這是「香港第一次普選」。
黃賢積極組織各項活動,獲Mr Lowcock選為Boarders’ Senior Prefect,他隨即向校長提倡改革,例如縮短午饍時間,讓學生提早放學。他強調:「關鍵是要給學生決定,而全校職工都可以投票。」 另外,校方一向禁止學生攜帶象徵身份階級的物品,例如手錶、戒指和收音機等,亦禁止看漫畫和武俠小說,黃賢提議要因時制宜,作出解禁,「到 1969,收音機已經不是階級的象徵,要解禁。武俠小說如臥龍生的《仙鶴神針》、Peanuts漫畫,都要解禁。」他認為最大的變革,是在洗手間增設厠紙,因為「這不單是解禁,而是校方須要付錢」,雖然學校當時經濟不太好,但Mr Lowcock知道學生的需求很大,先後在宿舍和學校的洗手間增設厠紙。
黃賢在爭取訴求的過程中,也曾觸怒Mr Lowcock,但他強調 「最重要是敢說應說的話」,「只要有道理,校長都會接受」。若然學生犯錯,也要接受懲罰。「學校最高的懲罰是打藤(caning),體罰在拔萃是身份象徵,你未被體罰過,代表你未挑戰過規定,或者未冒過險,我們以打藤為榮!」黃賢坦言也曾被校長打藤,「但已忘了因為什麼事,反正只是身份象徵。」他認為體罰也有「洗底」 的意義,「即使你犯了最大的錯,打藤後,學校就不會有紀錄。學校不想同學怕檔案被『畫花』,就太過謹小慎微,什麼都不敢做。」
拔萃的教育,擴闊了黃賢的眼界,亦培養了他敢作敢為的作風,令他在哈佛大學的面試中,脫穎而出。「當年美國有名的教授來香港面試,美國官方支持的教育機構、官員和教授一排人坐著面試, 與見嘉頓的總經理差不多。」以往的經驗,令黃賢面對大場面也毫不怯場。他在面試時,敢於指正教授的話,令他成為當年唯一一位獲哈佛大學取錄的香港學生,並獲得全額獎學金。
黃賢在哈佛大學修讀生物工程,研究分子遺傳,也修讀歷史。「我每天要花20小時在實驗室,當時保釣運動開始,我面對人生的抉擇:我應該留在實驗室,還是街頭?最後我放棄生物,選擇街頭,主修歷史。」
1970年,他參與保衛釣魚臺運動,1972年以保釣第一團的成員身份,回國參觀。畢業後,他修讀法律,成為博士(Juris Doctor)。1978年,黃賢應邀到北京外貿大學和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法律,並兼任多個政府部門的法律顧問。
「拔萃有個特色,就是要幫助弱者。當時北京處於文革後期,開明了一點,不過是弱者。1978年,北京準備開放,我就去幫助它。」黃賢一心幫助中國,卻在1982年,被控間諜罪,囚禁在秦城監獄。問他有沒有感到被背叛,他說: 「如果單獨看這件事,就會這樣想。但如果你看整段歷史,就明白不是這樣發生才奇怪。知道歷史是怎樣發展,加上拔萃的訓練,就要想想如何打這場仗,運籌囹圄。」
獄中的生存之道
拔萃的教育,培養了黃賢抗逆的能力,他說:「拔萃是天掉下來都當沒事的」。他知道與獄吏對抗,只會有反效果,想起為嘉頓送麵包的小子,記起要與每一層的人混熟,於是坐牢後第一件事,就是與看守的士兵聊天。「他們只是十幾歲的小朋友,兩個小時輪一班,悶極了。我就與他們聊天,問他們住在哪裏,家鄉在哪。他們上班前,路過果園會偷水果給我,吃飯時又多拿些餸菜給我,他們說:『寧願扣江青的餸,都要多拿一些給你。』傳聞江青的胸部和臀部是假的,我就問男兵,男兵就哄女兵說出真相,然後有一天,一群男兵走過來說:『真的!真的!』」黃賢就這樣建立了獄中友誼。
黃賢提到《魯賓遜漂流記》,說落難首先要做盤點,「盤點自己的優勢:誰會幫我?誰會害我?誰會怎樣幫我?誰會怎樣害我?分析過後,我得出的結論是:我應該會贏的。」黃賢雖然被困,但仍然樂觀,還笑說:「在中國單獨被困,是身份的象徵。」
黃賢被困在400呎的牢房,無法接觸外界的訊息,只能看人民日報,監獄圖書館的科學書和幾本古代小說。但是他仍有方法分析形勢,「我會觀察審問我的人的反應和語氣,知道他在想什麼,再調整方案。」他仍本著拔萃精神,據理力爭,「我發現隔壁的張春橋有書枱,我就投訴,過兩天就有書枱給我了。」
從前在拔萃談判的經歷,有助黃賢與中國政府談判。「拔萃100周年,要請港督來參觀,我堅持拔萃的傳統,見先生後,就見學生,而不是只見先生就離開。我與港督府的副官談判,討論港督來時的儀式,堅持他要見學生。最後港督先在學校正門,與Lowcock和先生談十分鐘,然後走到新翼,我向他介紹prefects。」
即使面對強權,黃賢仍無畏無懼。基於國際的壓力,1985年,鄧小平宣佈黃賢假釋,但他不接受。「我說:『我不要,我要你認錯。』,令鄧小平很愕然。假釋是要開庭的,他們突然把我由監獄綁架出來,叫我簽紙,我就寫『文責不負』。我反對,我要上訴。」 他深知這樣假釋是非法的,「假釋有兩個條件,第一是認罪,第二是要服刑滿一半。但我未夠一半,更加不會認罪。」他托一托眼鏡, 說:「我是教法律的,這些不合法的事,我不會做。如果我接受假釋,即是間接認罪,那麼我的學生、曾經與我一起辦事的官員都會受影響。」
黃賢為免連累他人,不願接受假釋,而在1989年,幫他翻案的人,正是他曾經幫過的人。「江澤民年青起家時,我曾經受汪道涵所托,幫他處理一些很複雜而又很政治化的投資項目(第一個工業合資項目,外資是香港怡和牽頭的迅達電梯)。後來他做了總書記,很多領導都認為是時候解決這件事。」雖然黃賢的冤案獲平反,但他等到 1992年,才決定回港。
薪火相傳
黃賢回港後,就去Mr Lowcock的家,他們天南地北,什麼都談,但沒有提到這次冤獄,Mr Lowcock也沒有提到他在黃賢被囚時,給鄧小平寫過一封求情信。「很多同學追問Lowcock如何營救我,他說會寫信給鄧小平。」在Mr Lowcock回覆同學的傳真,還寫了「I am doing all I can.」他在信中讚揚黃賢的才幹,情詞懇切地肯定他對中國的忠心,希望鄧小平會重審他的案件。後來,黃賢才從張灼祥校長口中得知 Mr Lowcock寫過這封信。「Lowcock就是這樣,幫助人不會講,沒有人知道他幫過多少人。曾經有同學買不起棺材,他就叫senior的同學籌款。」難怪黃賢形容Mr Lowcock「潤物細無聲」。
Mr Lowcock從他的導師(Mentor)Bishop Hall身上,學會包容和幫助別人,黃賢又受到Mr Lowcock影響。「香港社會變革時,要成立很多學校給難民的子女,Bishop Hall籌辦,請Lowcock幫忙,他成為很多學校的校監。聖公會取得土地建學校,很多拔萃的老師都幫忙教學和設計課程。幫助弱者是拔萃的傳統,要有同理心和同情心。」後來拔萃轉直資,為免拔萃變成貴族學校,黃賢向Mr Lowcock提議成立S J Lowcock Foundation,資助家庭背景欠佳的學生。後來他發現學生不需要資助,就用來資助到海外升學的尖子。近年,黃賢亦組織拔萃的師弟,為新移民學童補習英文。
對黃賢來說,Mr Lowcock的死,是很大的遺憾。「2011年Lowcock生日,我約他過年後帶一本書給他,以及打算告訴他Foundation的籌款結果:一個很喜歡Lowcock的校友用100萬,投標了他的酒。誰知,過年時他已經昏迷送院。」餘暉的金光斜照在黃賢身上。他形容失去Lowcock是很大的損失:「他永遠是很穩定的力量,佔中時,我也要翻出他當年六七暴動寫的觀點。他看事情的眼光,至今仍然適用,就是不分你我,不要推卸責任,當權者要 承認暴動是制度製造出來的。」
黃賢曾撰寫文章Thank you Jimmy, 提到從Mr Lowcock身上,學習了積極的人生觀,發展了內在的力量,去打漂亮的仗。即使談到被囚的生活,黃賢依然在笑。在這次訪談中,他只皺過一次眉,就是在苦思與Mr Lowcock有多少張合照的時候。「我不喜歡拍照,他也不喜歡拍照,讀拔萃時拍的照片很少,只有一張,不過只拍到我的背影。」黃賢笑說。
夕陽西下,維多利亞港的船隻慢慢靠岸,岸上的摩天輪開始緩緩轉動。Mr Lowcock的教導,指引黃賢度過人生的高低起跌。Mr Lowcock雖然別去,但黃賢說:「我們拔萃人不需要時常見面。」
一切長存心中。
〈黃賢:潤物細無聲〉(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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