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談中大說香江:母校一個甲子的歷程

路漫漫其修遠兮,49年避秦到了香港的錢夫子等,站在殖民地的土壤上求索,憧憬白塵洞書院的文脈傳承······而李氏和胡氏等則不得不困囿於港英政府的政策規章,彼此不咬弦是歷史性的必然結果······

1963年10月,母校香港中文大學假座大會堂音樂廳,舉行成立典禮暨校長與高層教職就職儀式,由港督柏立基爵士主禮,創校校長李卓敏先以英語答謝,然後以國語詳致謝詞,有聞前賢謂,此刻台上一眾14年來流亡於殖民地的華裔學界翹楚、不禁肅然涕下!

中大的成立和南下學人的風貌

斯際殖民政府以英語為法定語言,政府指派教育司署官員胡熙德出任校務主任,首席副華民政務司鄭楝材為聯合書院院長,所有大學公文及教務會會議陳述討論,悉用英語!前賢復謂翌年,錢穆院長出席大學教務會,被校務主任拒之携同英文秘書入座。堪嘆其時新亞校董會未懂依循1109章《香港中文大學條例》,就其「牟言」而入禀司法覆核,聞錢院長其後為此與李校長交涉,並提出請辭,李校長答道:「你若是在聘約滿期之前辭職,便會失去一切退休金了!」且聞錢氏怒斥之為侮辱教育尊嚴,憤然於65年辭職!

事隔60年後,有台灣學人向筆者嘆息:「當日若然錢夫子約滿始離職,以其英國殖民地的累積薪俸和退休金,到了台灣後,足可以自資創辦一所私立大學了,又怎會搞到臨終前被逼遷出素書樓府邸!」其實斯時大學校長和書院院長與財政司同一薪級,台灣的經濟仍未開始起步······路漫漫其修遠兮,49年避秦到了香港的錢夫子等,站在殖民地的土壤上求索,憧憬白塵洞書院的文脈傳承······而李氏和胡氏等則不得不困囿於港英政府的政策規章,彼此不咬弦是歷史性的必然結果······真是情何以堪。

1979年筆者(右二)拜候錢穆夫子(右一),左為譚汝謙先生及潘瑞泰。
1979年筆者(右二)拜候錢穆夫子(右一),左為譚汝謙先生及潘瑞泰。

1971年,據《新亞學生報》報道,新亞書院月會上,有學生請求上台發言,梅貽寶校長未知是否聽不懂粵語,抑是習慣了家長式訓話,當場搶過了咪高風……學生劉美美事後發表了《哭新亞》的激情文字……

南下學人當時對香港殖民地社會長大的年輕人尚欠包容,其輕視粵籍的異類孩童,與彼等筆下所宣敘的溫良恭儉讓,客觀上不大平衡!那時香港作為遠東的第一情報港,除了中大創校校長李卓敏曾任中華民國救濟署副署長、駐聯合國代表團成員和加州大學工商管理學教授及中國研究所所長外,一眾華人學者普遍不懂議會政治的立法程序,更欠缺規劃現代高等學府教研議事運作的經驗。

查1958年的台海金門砲戰及56年九龍石硤尾暴動事件後,英美聯手把香港打造成「東方Casablanca」。友聯及大學服務中心等外圍組織,迅即全面得到了美援,港英並積極籌備成立第二間大學,而非僅止乎添建香港大學「中國學部」的小兒科玩藝!是時不少南下的文 史學人,為生計而奔波任教於某些私立中文中學,以至珠海、德明、清華、香江、華僑、聯大、浸會、新亞、崇基等私立大專院校之間!是故香港中文大學成立之前,在沉重經濟壓力下,早期香港高等教育的人文學術研究,篳路藍縷!

即使1963年以後,南下前輩仍鮮有深入研究粵人陳白沙及梁啟超的學說,亦迴避評議三民主義傾向黨國不分的缺失,更遑論欣賞粵韻南音戲曲……就連粵菜鳳城小館都少有踏足……那時上海派的文人大享,多會聚焦在九龍半島酒店、愛皮西、車厘哥夫、雄雞及金馬車餐廳、中環Jimmy’s Kitchen、City Hall大會堂低座等地;另外一個文化圈子的江浙學人影星,則雲集樂宮樓、天香樓、海景樓、松竹樓等。本地文人的落腳點,在港島區有粵菜館金陵、英京、高陞、蓮香、龍門、 東江、醉瓊樓、西餐廳太平館、波士頓,還有九龍區的青年會和美而廉茶餐廳等去處……

70年代初,一位出身於蔣家圈子、因時得勢的年輕學人,頻說蔣家政權「從三民主義取得智慧」,恰是仗賴這塊彈丸之地,育孕了那個時代的華夷探戈班!

中大拓荒人

在我母校中大60年來的校史上,竭誠謀福祉者,早期學人罕有如創校校長李卓敏,與擔任范克廉樓(中大人泛稱「范記」)中大學生會及校友會聯會幕後推手的温漢璋學生事務主任(其後校友),所展現出的錚錚風骨!

73年9月某夜,中大學生會第三屆會長雷競旋領導同學集會,要求校方從速增建宿舍,會上議決遊行踩向李卓敏校長官邸陳情,老溫隔着大埔道馬路,見到漢苑燈火通明,馬上致電話予校長,李校長交帶老溫務要拖延學生的出發時間,原來當晚李校長在家,正在款宴大學及理工撥款委員會的一群英籍大班,唯有即刻送客,隨而換上睡衣恭候學生的陳情隊伍,站在家門指揮大家高唱《中大學生會會歌》,撫慰了學生的激憤,開心散場!

在70年代,起碼八成以上中大學生的家庭,來自木屋區、徙置區或廉租屋。在輕鐵及隧道巴士未落地的歲月,若能夠在學時分享到二人一室的宿位,那就是一眾學子的蓆夢思了!所以我哋絕大多數走讀的屈蛇同學,一直向港英爭取加建宿舍,那次同學叩門漢苑,事後導致英籍大班們即刻撥款,批准中大建築了鐵桶式的臨時宿舍!

1977年12月28日中大15周年校慶晚宴上,學生會敬贈校園大特寫照片予行將退休的李校長。
1977年12月28日中大15周年校慶晚宴上,學生會敬贈校園大特寫照片予行將退休的李校長。

74年某日,我從范記步行上新亞廣場,參加由李業富同學領導的反加學費集會,見到校警在校本部空地(今日的逸夫禮堂)搭置偷聽集會的錄音器材。到了集會廣場,我向群眾報告其事,並建議大家去拜候署理校長鄭棟材大府,以答謝校方的照顧嘛!於是數百同學浩浩蕩蕩,從新亞廣場操到鄭院長官邸按鈴,門開後,見到聯合學生輔導長黃宏發,西裝筆挺站在鄭院長旁邊,有人大聲呼喝!聯合學生會會長楊耀忠見狀立刻站出來為鄭、黃二位保駕,鄭氏輕鬆答道:「贊成同學反對加學費、我仲贊成減稅㖭!」散隊時、齊禧慶殿後,游子文聲言唔肯「放」過佢……

75年英國王夫蒞臨中大,出席中國文化研究所揭幕典禮,我時以中大代表會代表身份,向新亞學生會會長陳漢森提議,在王夫入場時以大喇叭筒播放《義勇軍進行曲》,以宣示國土主權! 我的建議未被理睬,但有人在新亞廣場附近掛出抗議王夫訪問中大的反帝橫額,並響起了「詐彈」!事後得悉,中大行政高層早就沙盤作業,安排港督陪同王夫乘塔直升機直抵中國文化研究所門口,入內10分鐘不夠,就匆匆乘坐原機離去……

港督即炒李卓敏校長

1977年初,中大校董會通過修改《香港中文大學條例》,取消聯邦制而逕行中央集權,經立法局三讀通過,刊登憲報生效。2月初我被邀出席校董會會議後的酒會,會上被免職的新亞院長全漢昇教授非常沮喪,而即將掌管玉璽者則是意氣風發。後來聞說全院長被飭令數日內從其西班牙式別墅官邸遷出,堪嘆年晚的無情雞!

僅數周後,大學某新聞部高層人士突然向我放風,謂李卓敏校長外遊後會離職。我馬上想到肇因應該是,他反對港英始以成立中大醫學院為餌,轉而要求修改中大為三年學制,屈成港大的「二奶」吧!後來老温從校長室的高層探風,證實我的猜想準確:正因為李校長反對將中大四年學制改為三年,被港督麥理浩即炒!經校董會正副主席簡悅強與利國偉爵士親自登門求情後,始延長李氏任期多一年!

1977年12月中大15周年餐會。
1977年12月中大15周年餐會。

我忝為第七屆中大學生會會長,深恐鄭棟材系統的港大人會登上大堡,把中大弄成港大分校,馬上和中大學生報總編李煒佳兄撰寫緊急號外,在大學校園各巴士站派發,全校師生頓時炸開了鑊來!老温發散了員工在校園揾我,原來時任師生諮詢委員會主席的馬臨教授急到透頂,他在老温辦公室等着和我款談,怕我上街搞大呢單野!兩周後李校長返港,接見了我和副會長的梁應安同學,斬釘截鐵的說:「我來香港是為了中國青年的教育,不是為英國人辦事!」

從1963年創校至78年,李卓敏校長向殖民地政府極力爭取中大與港大同工同酬。65年成立教育學院,翌年成立研究院,69年成立了中國文化研究所及嶺南商學院。73年秋,三間成員書院及大學行政本部成功遷入大學站的新校園,同時展開了初具規模的科學館及大學圖書館教研運作,大學從此晉升為研究級別的現代化高等學府。78年夏,李校長離任前,為中大被迫「四改三」力挽狂瀾,指派候任校長馬臨和老温,拍板中大學生會和學生事務處,搞好77年11月中旬的中大開放日。開放日的兩天,十幾萬市民參觀校園。學生會在百萬大道、擺設200席千人晚宴,盛待二千師生,李校長和匹茲堡大學副校長Charles Peake主禮,為中大校史、奏出絕響的音符!

1977年中大開放日,百萬大道上舉行二千人宴。
1977年中大開放日,百萬大道上舉行二千人宴。

1977年中大開放日,與匹茲堡大學副校長Charles Peake伉儷、馬臨教授、薛壽生教授、繆熾宏和潘瑞泰。
1977年中大開放日,與匹茲堡大學副校長Charles Peake伉儷、馬臨教授、薛壽生教授、繆熾宏和潘瑞泰。

中大人擂動了,李校長隨即撥出特別款項予我,再於同年12月28日假座舊香港會議中心,舉辦中大15周年聚餐晚會,延開200席,請來了港英政務司羅弼時爵士及歐美各國駐港總領事嘉賓蒞臨,我拉來了兩大電視台及數十中外記者,由李校長和我分別以高分貝發言,公開捍衛四年學制。翌日《南華早報》、《星島》及《華僑日報》都分別詳細報道評論之。

78年頭某日下午,李校長再與候任校長馬臨幕後策動全校休課半天,二千多師生在百萬大道至煲底集會,公開反對港英殖民地強逼中大學制「四改三」,名考古學家林壽晉老師及眾師生激昂發言,李校長幽默地說:「英國有不干預大學教育的優秀傳統,希望香港能保持這份傳統。」隨即離場!

1977年11月中大開放日,李校長植樹。
1977年11月中大開放日,李校長植樹。

歷史的吊詭與悲劇

81年,李校長退休後,親筆來函予我,猶力斥四改三為「惡議」。2011年我把此函原件交予來訪的沈祖堯校長,送贈給中大校史館。99年我到普林斯頓大學拜訪余英時先生,原來當年建議取消聯邦制的富爾敦勛爵,事後曾到哈佛拜謝余先生,港督麥理浩亦早在77年初,就向余氏表達願意聘之接替李校長的職位,但余先生即時拒之,並推薦與他曾共同主持大學改制工作小組的馬臨教授(此事馬教授15年後親口向我證實)。事實上,二人的父親深交至篤,早年一齊赴美,分別就讀哈佛和哥倫比亞,且馬臨的兄長馬蒙曾在倫敦教授麥理浩廣東話。

那日我在普林斯頓和余先生細說前塵,他嘆道若當年返港,此輩子的學術研究生涯就會大受影響了!另表一章,余先生謂徐復觀先生75年間向他「通水」,謂某哲人準備在新亞校董會上,動議譴責他涉身中大取消聯邦制其事云云,余先生乃致電話申斥,此事遂不了了之……歷史的吊詭與悲劇是:原本新亞校董會延聘了長春藤學府、康內爾大學的計量經濟學巨擘劉大中教授(李登輝的博士導師)於75年接任新亞院長一職,可惜劉教授因病未能履職,未幾與其夫人雙雙服藥離世,一下子完全改寫了新亞及中大的校史!

〈筆談中大說香江〉二之一

延伸閱讀:〈筆談中大說香江:一個甲子的中大人〉(二之二)

陳詠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