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習空間」說起

「學習空間」塑造的是物質的空間,關鍵卻是人的空間、學習的空間。也是生活的空間、生命的空間。

本文的標題,帶有引號,因為這是一個專有名詞。英文是Learning Commons,是校園的一部分。開始聽到Commons,就想起Boston Commons,那是美國Boston市中心的一個大公園,直譯出來是「公地」,用今天的話來說,是「共享空間」的意思。Learning Commons,也可以說是「共享學習空間」。這是香港大學新校園,2012年啟用的時候才有的。那是世紀初教育改革的一個里程碑──第一批3年高中新課程的畢業生,進入大學了,也是三改四,大學主要部分開始改為四年制。一轉眼,已經10年了。

這是港大的「學習空間」建立10周年的慶祝活動。這個「學習空間」,稱為「智華學習館」,「館」字略帶古意。「智華」是林高演先生的家族基金,「學習館」是林先生獨具慧眼捐贈的成果。

說起來,筆者從來沒有真正用過這學習空間,但卻比較熟悉。為什麼?因為凡是有外來訪客,筆者總是盡量安排他們參觀校園,其中兩個必到的地方就是智華學習館和圖書館主樓。也是訪客的打卡熱點。

港大的「學習空間」建立已到10周年。(香港大學圖片)
港大的「學習空間」建立已到10周年。(香港大學圖片)

學生歡迎的自由空間

智華學習館是一個相當典型的「學習空間」。訪客進門,往往問:「書呢?」對不起,這不是圖書館,這裏沒有藏書!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為學生自由學習而設計的空間。與圖書館不一樣,這裏可以交談,可以吃喝,還可以睡覺。傢俬都是這樣設計的──有各式各樣的椅子、沙發、豆袋、搖椅;有少量傳統圖書館的booth,也有餐廳式樣的「卡位」,還有中國明式傢俬的靜音閱讀室。更多的是可供多人圍談的桌子,還有不少專供小組討論的房間。當然少不了到處可見的複印機、打印機、3D打印機。

學習館是頗受學生歡迎的地方。若不是放假的時候,使用率很高;臨近期末,或者臨近考試,經常滿座;那是學習館非常熱鬧的時刻。這幾年的畢業生,很多都很懷念在學習館度過的時光。

智華學習館的面積不小,橫跨兩棟大樓的兩層樓,可以同時容納約2000名學生。目前可以算是亞洲數一數二的大學習空間(不過聽說復旦大學在建一棟6層樓的大型學習空間)。

為什麼要帶人家參觀圖書館?圖書館也起了變化。四層樓的圖書館主樓,是校園的一部分。筆者念書的時候,就常常使用,基本上就是坐在標準的圖書館書桌,看書、做作業。現在都除了四樓還基本保存現狀,二樓和三樓也改裝成為多種類的學習空間,有供學生自由學習的空間,有專門讓學生集體創作的空間。與前述的學習空間不一樣,圖書館裏面有許多專供個人學習的空間:一大片供研究生用的個人學習書桌、個人學習房間、專供學生製作電子製品的個人編輯室、給不熟悉電子操作學生用的「一鈕」製片室、給弱視學生的特別室等等;其他專門的儀器也特別多。圖書館的種種學習空間,大概可以容納1500名學生。

兩處加起來,約可容納3500名學生。圖書館的二樓,有一片空間,平常是展覽廳,考試期間,也放上大量書桌,讓學生使用。

此外,新校園設計的時候,就包括了校園到處可見的供學生各自或者集體學習的座椅、座桌,經常可以見到學生在那裏讀書、上網、寫作、討論。

前所未有的校園概念

在正常的學期期間參觀兩個地方,最有意思,因為都是坐滿了專心學問,而又青春活潑的學生。那應該是今天大學的寫照。傳統的大學建築物,除了辦公室、實驗室,主要是教室,也就是「教師講、學生聽」的格局。我們看到西方的校園,學生的自由空間,往往只是校園內的草坪。「學習空間」,完全是以學生為主體的建築物。前所未有,此其一。

很多人以為「學習空間」之新穎,是因為提供了現代科技的設備。其實,現代的科技手段,大部分發生在電子空間,學生的主要「設備」,就是他們的電腦。「學習空間」固然可以提供個人無法擁有的設備,例如3D打印機(老實說,這類設備,有些中學比大學還要多);但是給學生以學習的物質空間,筆者當舍監的時候就知道,學生之中,不少學生在家裏沒有自己的房間,沒有自己的書桌,有些甚至沒有自己的床(周末回家才搭床)。「學習空間」提供了專供學習的生活空間。前所未有,此其二。

學習空間打破了關閉式個人學習、個人單獨接受考評的、不合理、不科學的傳統。(Pexels)
學習空間打破了關閉式個人學習、個人單獨接受考評的、不合理、不科學的傳統。(Pexels)

重塑學習的主角地位

「學習空間」,既提供了個人專注的學習空間,又提供了集體學習的方便。這種個人學習與集體學習的平衡,可以說是呼應了日益普遍的學生作業趨勢──集體創作、集體製作──所謂「合作式學習」(collaborative learning)。這符合腦科學證明的人類學習特性,打破了關閉式個人學習、個人單獨接受考評的、不合理、不科學的傳統,也符合社會上普遍的工作形態。「學習空間」刻意促進了這種形態。前所未有,此其三。

筆者答應為這個紀念活動作主旨演講,就是因為對「學習空間」情有獨鍾,就是因為它表徵着大學教育的下一步。

今天世上的大學,大都是西方的傳統。西方大學的起源,已經超過2000年。最早的意大利Bolonga大學,建於1001年,開始的時候,完全是個別好學之士的追求。但是19世紀進入大規模生產、流水線作業的工業社會以來,教育、尤其是學校教育,逐漸變為社會經濟發展的工具,成為經濟話語的附庸。教育發展,緊緊地與社會勞動力掛鈎。學校教育近乎職業培訓,把人類分類分等。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需要學生通過同一個「生產過程」,劃一的課程、劃一的考試,於是有測驗、考試、分數、成績……瞄準着大學入學,然後是各式各樣的證書、文憑、學位……可以統稱為「學歷」。學校、教師、家長,都為了學生的學歷而傾力奮鬥。

原旨是為了學習的「教育」,變成了「學歷」製造所。而「對口就業」──「學什麼,做什麼」──和「從一而終」──一生從事一個行業,甚至打一份工──已經是逐漸減退的工作形態。以前是可望可即的一條直梯,大學所學的知識與技能,可以一勞永逸;現在是前景變幻莫測,彷彿「攀石」,每一步都要準備下一步,也就是說,每一刻都要學習。

教育若是真正為了學生的前途,就要讓學生擺脫「學歷」的陰霾,準備終身的「學習」。「學歷」,必須讓位給「學習」。我們都知道「學歷」的束縛,還會長期存在,但是把「學習」扶上教育舞台,成為教育的主角,完全有可能,也有必要。作為正規教育最後一站的大學,更加應該如此。「學習空間」可以說是這方面的突破,讓大學一隻腳踏進了未來。

「學習空間」塑造的是物質的空間,關鍵卻是人的空間、學習的空間。也是生活的空間、生命的空間。

忽然想起,前兩周介紹的內地民間組織「真愛夢想」,在偏遠的農村學校,從改造一間教室──夢想中心,給予學生現代化的空間,從此出發,釋放學生,讓學生「自信、從容、有尊嚴地成長」。大學又何嘗不應如此?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程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