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舞照跳」到「冇照跳」之間,發生了許多事。
初聽「馬照跑、舞照跳」,大家都笑了,笑時很輕鬆。那段日子延續着殖民地時期對政治的低敏感度,期望繼續歌舞昇平,其後天翻地覆的事陸續發生。跳舞的人怎樣可以舞照跳?跳舞者連物理空間都嚴重短缺,還有肉身的脆弱、衰老,剩下來是誓不能委靡的精神和自我反思,最後說出這句豪語:「冇?照跳!」
舞蹈與影像是重要的媒體結合。蘇珊.朗格說舞蹈是情感和生命的形式;如此被影像捕捉,抓着了一瞬即逝的動作結晶。非常懷念舞蹈攝影師陳德昌,由舞者轉身鑽研舞蹈的浮光掠影,凝於瞬間的永恒,一生都是與舞蹈有關的愛。陳是香港舞蹈攝影的第一人;其後城市當代舞蹈團於2004年開始每年主辦「跳格國際舞蹈影像節」,實踐對身體及舞蹈於影像媒體的探索。如果資源許可,委約的形式較為可取,正如策展者之言:舞團能為委約的編導,在排練場地、舞者、行政及技術方面提供支援,當中所能產生的協同效應,可讓作者(其身份不單是攝影者)專注地將其理解的作品本質,以影像紀錄,同時再現。
正因為如此,我們都被又一山人首部舞蹈電影《冇照跳》所感動,看罷談論至今。又一山人跟資深舞者出身的編舞家梅卓燕、邢亮及伍宇烈切磋醞釀,讓他們道出最切身的關注。英文片名Dance Hong Kong,更加說明了由道地出發的存在與創作,箇中滿是在香港生活注入的血液。電影由前年開始攝製,結合了自省獨白,以及對「我舞我存在」的堅持。
跳舞不需限制
小梅說自母胎出生起便是跳。她出生的時候,雙足先出,界定自我。她回顧自己成長的灣仔舊區,重訪曾經龍蛇混雜的修頓球場。她帶着攝影隊伍到她熟悉的灣仔街市,在豬肉枱前,在菜市中間,拿着木凳跳舞,旁若無人,重現自己成長的身影。她在舞蹈與道白之間靜思,拿着雨傘重走年前曾經封閉的中環,以及金鐘的街道。我們也從影像中見到小梅對城市急速擦去歷史痕跡的疑問。她也在海邊的草叢坐下,談及死亡,祈望以舞蹈的方式,自由地渡着生命的結束。生於斯(舞蹈),長於斯,死於斯。當一天什麼都沒有了,也會餘下舞蹈。
伍宇烈在他的片段裏不斷談到自己的肉身。關節、筋骨、衰退與疼痛。這位芭蕾王子從前得心應手的動作,現在做起來倍感不適,但他是一向的氣派,神閒地娓娓道來,絲毫沒有停止再跳的意欲;舞蹈與他共生。片段中,好友曾浩鋒和馮樂恒談到他編舞的嚴謹,胞弟伍維烈修士在修道院中與兄侃侃而談兒時事。舞蹈不分主體與客體,作者與作品,就是如此在香港活靈活現,只是我們沒有留心。
邢亮來自內地,卻體驗到舞者在此城生存的誘惑、掙扎。他近年潛修佛家,但沒有放棄舞蹈,因為舞者的身份於他,不是一場誘惑,而是自身的存有。「沒有藝術發展局,沒有資助,沒有舞團、場地、資源……我一樣照跳!」我跳,我城,我在。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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