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與肉身

物件沒有生命,創作者把情感移注到物裏,觀賞者就感受到物件的生命。

若說一切從肉身開始,朱光潛論美感與肉身的關係,特別見於他引介的移情說與內摹倣。朱先生於《西方美學史》中說移情作用在德文中原為Einfuhlung,即「把我的情感移注到物裏去分享物的生命。」

移情說源於立普斯(Lipps) ,他的學說精華在《空間美學》(Raumaesthetik)一書裏,人們愛引用他所常舉的一個實例,即希臘「多利克式」(Doric)石柱 ,見出肉身在移情裏的關鍵,還有物性和形象之別。

「古希臘的神廟建築通常都不用牆,讓一排一排的石柱來撐持屋頂的壓力,這種石柱往往很高大,外面刻著凸凹相間的縱直的槽紋。照物理學說,我們看石柱時,應該覺得它承受重壓,順着地心吸力而下垂,但是看「多利克式」石柱,我們卻往往覺得它聳立飛騰,現出一種出力抵抗不甘屈撓的氣概。這裏有兩個問題:第一,我們何以不覺得它下垂?第二,我們何以覺得它上騰?」

朱光潛引用立普斯自己的話來說明:「石柱在聳立時,聳立的動作是誰發出來的呢?是做成石柱的那堆頑石麼?不是,它不是石柱本身而是石柱所呈現給我們的「空間意象」;它是線、面和形,而不是線面形所圍成的物體。作伸張和收縮的姿態者也是這些線、面和形。」

立普斯的答案是「類似聯想」。 我們覺得石柱聳立上騰,出力抵抗,是因為我們硬着頸項,親領身受出力抵抗時的一種特殊的、身心的緊張。言下之意,石柱也像在那裏撐持重壓,彷彿在挺起腰幹和石柱出力抵抗。「石柱的姿態引起我出力抵抗的記憶,在聚精會神中,我們忘記物我的分別,於是出力抵抗、聳立上騰就移到石柱身上去了。」

中國的美學移情

朱先生也提出中國美學方面的移情,並以書畫說明。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說字有十美:『 一曰魄力雄強,二曰氣象渾穆,三曰筆法跳越,四曰點劃峻厚,五曰意態奇逸,六曰精神飛動,七曰興趣酣足,八曰骨法洞達,九曰結構天成,十曰血肉豐美。』這十美,除第九美外,大半都是移情作用的結果,都是把墨塗的痕跡看成有生氣、有性格的東西。這種生氣和性格原來存在觀賞者的心裏,在移情作用中,他不知不覺地把字在心中所引起的意象,移到字的本身上面去。字所以能引起移情作用者,因為它像一切其他藝術一樣,可以表現作者的性格和臨池時的興趣 。」

「同是一個書家,在正襟危坐時寫的字是一種意態,在酒酣耳熱時寫的字又是一種意態;在風日清和時寫的字是一種意態,在風號雨嘯時寫的字又是一種意態。某境界的某種心情都由腕傳到筆端上去,所以一點一劃變成性格和情趣的象徵,使觀者覺得生氣蓬勃。作者把性格和情趣貫注到字裏去,我們看字時也不知不覺地吸收這種性格和情趣。例如看顏魯公的字那樣勁拔,我們便不由自主地聳肩聚眉,全身的筋肉都緊張起來,模仿它的嚴肅;看趙孟頫的字那樣秀媚,我們也不由自主地展頤揚眉,全身筋肉都弛懈起來,模仿它的裊娜的姿態。」

朱光潛的「主客觀統一」美學,移情說還先於他對《巴黎手稿》的閱讀。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