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曹雪芹如何成就紅樓絕唱

結合雅俗並存的文辭、寬容的胸襟和嚴謹的架構來書寫屬於一個民族的時代和故事,更是一個民族的心理投射。

白先勇筆下的人物個個出彩,有《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的金大班,《遊園驚夢》的藍田玉,從他們的行頭、搔首弄姿,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活靈活現,很難不跟白先勇的天書《紅樓夢》扯上關係。從一位作家的身份而言,白先勇說:「我從紅樓夢那裏有形無形的學了很多。」他多次提到《紅樓夢》是他一輩子都離不開的書,每次翻開都有新的收穫:「我在這本書受益一生,也許每十年看一次,會有新的發現。我記得在台大教書的時候,最後看的時候覺得很多密碼又給我翻出來了。」

大觀園眾生相 曹雪芹撒豆成兵

白先勇年屆八十,卻依然活躍於文壇。要一位作者去評價一部作品,少不了從創作層面入手。當故事情節引人入勝,讀者被牽着走的時候,大局以外操縱一切的便是作者。故事自然有人物,作者便如神話中捏小泥人般,創造出讓讀者過目不忘的角色,一個個從紙上活了過來。《紅樓夢》的人物眾多,有名有姓的已經有200多號人,全都逃不過曹雪芹的筆尖。且不說黛玉、寶玉、王熙鳳,寶釵個個栩栩如生,丫鬟位位獨當一面,才稱得上「大觀園」。白先勇對它的人物塑造歎為觀止:「每個人物給她貼一個標籤,馬上就火起來了,鮮明突出。」

就說寶玉身邊的一個丫鬟晴雯,別小瞧晴雯只是個丫鬟,地位非凡,戲份很足。寶玉為哄她把好好的紙扇讓她撕着玩,這幕成為往後一齣經典戲目《晴雯撕扇》,由名伶梅蘭芳與幾位友人編撰,轟動一時。曹雪芹形容她是「削肩美人」,有一條「水蛇腰」,更是妖嬈。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裏罵小丫頭。我心裏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他。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輕薄些。方纔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說。」(第七十四回)

王夫人是寶玉的母親,曹雪芹借她的話道出晴雯之媚可謂一絕,只要王夫人多一份鄙視和不屑,晴雯之態更是不言而喻。「『蛇腰』已是一絕,曹雪芹卻想到『水蛇腰』,形神全出,這就是天才。」白先勇笑道:「難怪後來賈母要把晴雯趕走,讓她離開寶玉。」

晴雯(《細說紅樓夢彩繪紅樓人物畫》)
晴雯(《細說紅樓夢彩繪紅樓人物畫》)

在其他作品中,這些可能都是作者着墨不多的小人物而已,更遑論受到讀者青睞。曹雪芹的描寫固然叫人眼前一亮,白先勇最欣賞的莫過於對話的設計:「他給人物一句話,一個描寫,就夠了。小丫頭出來講一句話,你就能記得這個人,他能『撒豆成兵』,出現一個人,他吐一口氣,整個人就活了。」

個人化對話 預示四千金命途

白先勇坦言《紅樓夢》對他的寫作有一定影響:「紅樓夢最厲害的就是對話,寫得最好的地方就是對話。你看每個人物,都是有個性的,全是個人化(individualize)。他一張口,就曉得是那個人。」撇去主角不談,就談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已讓白先勇津津樂道。

第18回講到元春王妃省親,排場陣容之大,花了許多筆墨,但白先勇說:「這些描寫都及不上儀式過後,元妃與賈母的閒話家常的一句話。」元妃握住奶奶賈母的手,泣涕聲顫道:「當初既然送我到那個不能見人的地方,待會我回去大家又要哭了。」雖說元春是寵妃,但一入侯門深似海,何況後宮佳麗三千?白先勇在書中幽默談到「就像電視劇《後宮甄嬛傳》」,這一句話就道盡元春在宮中的心酸,勝過千言萬語。

迎春和探春的性格剛好是個對照。白先勇形容迎春懦弱,奶媽偷她的東西,迎春也不吭聲,就在看道家的《太上感應篇》,「二丫頭想着:『你們吵你們的,我看我的』。」這完全就是道家的無為而治。探春性格剛烈,人稱「玫瑰多刺」,與姐姐迎春南轅北轍。有一次抄檢大觀園,探春得悉,便把自己的東西攤開讓人隨便搜,但不可以搜她的丫鬟的。「有一個丫鬟不識相跑去掀她東西,三姑娘探春一個巴掌打過去,我簡直覺得把整個大觀園都打響了。」白先勇拍案叫絕。

惜春最後出家當尼姑。白先勇說,曹雪芹很早就在對話裏暗示了她的命運。四姐妹收到宮廷送來的宮花,惜春開玩笑說了一句:「我以後頭髮剃掉,這花要插哪去。」這聽起來輕描淡寫的伏線,讓讀者後來恍然大悟,足見作者心細如髮。白先勇說:「曹雪芹在最適合的時間給他們一句話,一個動作,就讓妳把他們記得清清楚楚。」

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裏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要剃了頭跟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來。要剃了頭,可把花兒戴在那裏呢?」說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收了。(第七回)

語言靈動 雅俗共賞

「文學就是文字藝術。」白先勇拋下畫龍點睛的一句,這點《紅樓夢》絕對當之無愧。作品集詩詞歌賦於一身,加上曹雪芹用「一流的文字,詩詞歌賦,樣樣推陳出新,重新創造」,叫人目不暇給。大觀園裏有兩個詩社,大家赴螃蟹宴,賞菊賦詩,姐妹們都揮筆而就,洋洋灑灑寫下12首跟菊花有關的詩。在欣賞黛玉奪魁,冠絕才情之餘,想想這十幾首作品略有高低不同,更符合賦詩人物的性格,全然出自曹雪芹雪芹一人筆下,便足夠讓人讚嘆。「曹雪芹本人的文化結構很複雜, 在南京出生,在北京度過晚年,身上即有江南文化,金陵姑蘇的婉轉纏綿,又有北方西風殘照的味道,南北相和。 文白相間,雅俗並存。」

《紅樓夢》是接近晚清的作品,加上作品是說書題的章回小說,文字一洗晦澀難懂之態,靈動活潑。不要以為「諧音」是現在的廣告產物,遠在清代,曹雪芹雪芹已經用過這招了。開篇兩個人物「賈雨村」和「甄士隱」已經暗藏玄機,分別是「假語存」和「真事隱」,假的話不攻自破,真的事卻被隱藏起來。賈寶玉這塊頑石所在的「青埂峰」,就是「情根」的諧音。寶玉在太虛幻境遇到集黛玉寶釵之美的秦可卿,對於秦氏姐弟,白先勇在文章裏寫過這個「秦(qin)」其實也是「情(qing)」的諧音,暗示姐弟是寶玉對「情」的啓蒙老師,耐人尋味。

秦鐘(《細說紅樓夢彩繪紅樓人物畫》)
秦鐘(《細說紅樓夢彩繪紅樓人物畫》)

天上人間 來去自如

長篇小說最講究架構。「紅樓夢是中國小說中第一部有這麼嚴謹的架構。」白先勇說神話和寓言統統掌管了整個故事架構,讓《紅樓夢》能包攬天上人間,人物神往,上天入地,來去自如。第五回賈寶玉夢回曹雪芹創造的太虛幻境,翻開金陵十二釵的判詞,道盡「孽海情天中的痴男怨女的命運」。

白先勇說首五回是很重要的神話架構,神話和寓言統統掌管了整個故事架構,讓《紅樓夢》能包攬天上人間,人物神往,上天入地,來去自如。
白先勇說首五回是很重要的神話架構,神話和寓言統統掌管了整個故事架構,讓《紅樓夢》能包攬天上人間,人物神往,上天入地,來去自如。

賈寶玉便是頑石歷劫的化身,原是佛家寓言,到紅塵歷盡劫數,最後成佛。「曹雪芹對佛家有研究,對佛陀的一生很了解。有人說紅樓夢是佛陀前傳。賈寶玉跟悉達多·喬答摩太子有很多相像之處,歷盡富貴榮華,看破人間生死無常,最後成佛。」白先勇認為這個神話具有普世意義,頗有深度,耐人尋味:「我每個人開始都是頑石,經歷紅塵滾滾,最後回到情根峰。」

世人都曉神仙好

「紅樓夢表面上寫的是大家族興衰枯榮,實際上寫的是人生無常,大觀園最後崩潰,佛家強調無常,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這些都在我們周遭不斷發生。」正如《紅樓夢》開篇的《好了歌》,寥寥幾句,道盡滄海桑田。

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跛腳道人(第一回)

白先勇在教導讀的時候,喜歡跟學生講述曹雪芹的生平背景。曹雪芹有這般心思,多少跟他年少歷經家道中落有關,重大的變故使人變得敏感,感情更為細膩,哀怨悠長。「曹雪芹家是康熙的奶媽,康熙對他很好,一方面是包衣,雖時漢人,但是同時是貴族之家。雍正在位期間被抄家,家族從此沒落下去。這樣的大起大落,別有況味,感受深刻。」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寫道:「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在白先勇看來,曹雪芹就是以一種宗教情懷,「大悲之心」包容所有人物。白先勇說:「文學的目的在這裏,教會你怎麼包容。王國維說的境界,不以這個分境界。」

《紅樓夢》在乾隆年間面世,白先勇說不少研究認為乾隆時代是中國文化由盛轉衰的分水嶺,白先勇感慨《紅樓夢》必須在這個時代出現。
《紅樓夢》在乾隆年間面世,白先勇說不少研究認為乾隆時代是中國文化由盛轉衰的分水嶺,白先勇感慨《紅樓夢》必須在這個時代出現。

結合雅俗並存文辭、寬容的胸襟和嚴謹的架構來書寫屬於是一個民族的時代和故事,更是一個民族的心理投射:「一個民族的文學,是整個民族心底想要講的話。我想紅樓夢對我們文化心靈的構成,應該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以上種種才構成白先勇口中的“masterpiece”,值得我們引以為豪:「在18世紀能產生這樣的文化瑰寶,非常值得我們驕傲。」作品在乾隆年間面世,不少研究認為,乾隆時代是中國文化由盛轉衰重要的分水嶺,白先勇感慨《紅樓夢》必須在這個時代誕生。「在某種意義上,寫的也是中華文化的衰落,19世紀江河日下,反映中華文化由盛入衰的關鍵時刻。」這或許是一種巧合,或是一種不言而喻,讓這部作品成為沒落之前的絕唱。兩個世紀後的今天,白先勇一直孜孜不倦講解天書奧妙,何嘗不是在期待下一次文化的復興?

紅樓夢系列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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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