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學生(更準確地說,大學生的質素)成為了社交應酬的一個話題。讀過大學的人在酒會上碰面,可以大談「一蟹不如一蟹」;而沒有讀過大學的人,則可以暢談怎麼現在的大學生讀了大學等於沒有讀過。無論是怎樣的組合,我們都可將時下大學生作為一個話題──而談話內容通常都是圍着他們是如何不濟。
其實,我很怕這類社交應酬的交談。不替學生講一兩句好話,好像對他們有點兒不太公平(真的,校園叻人不少。至於我是否喜歡這些醒目仔女則是另一個問題);但要舉出例子,說明他們應該是未來的社會棟樑、是未來的社會希望,又真的有點吃力,因為他們某些作風不一定容易為25歲或以上的人所理解。
所以,遇上這類場面,我都會顧左右而言他。這並不是因為我想迴避,而是要討論時下的大學生,應從另一個切入點入手較好。
中學表現 猶勝大學
坦白說,新一代大學生令我感到憂慮的,倒不是他們比不上上一代(這個代與代之間比較的討論,是一個熱門話題,卻又最沒有意思),而是他們的自我倒退。
我想說的是,這一代大學生比不上他們在中學階段的自己。
近年我留意到一個現象,就是一些在中學階段當過領袖生的同學,走進大學後便明顯地減少了社會參與或社交活動,生活退回到一個很細小的圈子去。我又見到一些在中學時期曾經辦書展、搞社會服務的同學,踏入大學校園之後,卻可容忍那些賣文具、書籤、海報多於推廣讀書的所謂書展,或者對世事漠不關心。
直接的說,我們的大學生似乎每天在退步,愈來愈遠離他們昔日的自我。
這是今天大學校園及校園文化最嚇人的地方。那些由同學、屬會一手一腳計劃、籌備、聯絡、安排,到實際執行的交流團、訪貧問苦、認識社會的活動,差不多已經從校園完全蒸發。更常見的是各類大件夾抵食的「套餐式」活動。同學的主動性、承擔、投入減至最低,他們參加的都是由別人安排妥當的活動。
由學生及學生組織為主體的校園以及超越校園(例如到內地交流)的活動,已日益罕見。
甚至連同學暑假外遊,都是一起報名參加「豬仔團」(吸引之處也是大件夾抵食,而購物亦是重要考慮),而不是三五知己攜着背囊,乘夜班火車遊神州大地或遠走歐美。
曾經在中學期間努力爭取學生活動及社團享有更多的自主、自由的空間,曾經很有衝動去見識一個更大的世界的前中學活躍分子,一踏進了大學校門,便參與了這個集體自我倒退的過程,令今天大學校園學生活動的內涵與質素,比不上近年在本地中學所見的情況。我敢說:有些中學生組織所辦的活動,比我在大學校園所見到的,更能體現同學的心思和參與。
令我覺得奇怪的是,為什麼大學生甘心如此?
論活動的參與,時下的大學生樂得有校方或其他組織為他們提供服務。「從過程中學習」的教育概念已不再是時髦,特別是那些考驗個人耐力的雜務,不斷重複的常規工作。大學生所追求的是「即食式」的參與。
論學術方面,現在的同學們流行「鬥頹」。
但頹不是fluke。前者是放軟手腳,後者多少會要求大學生有點小聰明,懂得走精面,知道(儘管可能只不過也是一知半解)如何將論點、意見有系統地表達出來。頹是一種半放棄的態度,fluke則是自覺考試只是一場遊戲,要懂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頹是主觀上覺得有很多事情已不再在個人所能控制的範圍之內,而fluke則仍有反客為主、反敗為勝的念頭。
大學機構 奉迎「主流」
大學生的頹之所以令我感到憂慮,主要是因為大部分同學頹得一點也不快樂。這也是說,其實頹並不好玩,同時也不能給同學帶來滿足感。可是,儘管如此,以「鬥頹」為榮者,仍然大有人在。
在我個人看來,之所以愈來愈多大學生「樂」於「鬥頹」,那是因為他們太笨──笨得竟然相信成年人所講的說話,以為大學教育的真諦在於為他們到勞動市場搏殺作好準備,為他們提供入職前的訓練(所以一定要主修與未來理想職業對口的學科),為自己未來事業的前程準備一份光彩的履歷。
整個社會對大學生的要求,基本上都是與大學教育的理念背道而馳的。表面上,特區政府及各界社會人士講什麼要趕上知識型經濟,要大學生提高競爭力,但實際則是將大學教育全面功能化,任何沒有經濟效益或實質回報的均受到排斥。
難得的是,大學教育機構樂於奉迎。
更難得的是,大學生也自願趕上這種社會主流,恨不得愈快趕上愈好,只怕讀過大學之後,無法打印出一份夠體面的履歷表。
現在的大學生就是在這樣完全自覺不快樂的狀態下,度過他們的大學生涯。
機關算盡 逆來順受
說來奇怪,他們對自己處於一種不快樂的狀態有着非一般人所有的能耐。愈來愈多大學生覺得每年迎新期間的活動很無聊,例如Happy Corner,但翌年他們當迎新組長時,又帶頭照玩可也。
有些學生覺得上了大學之後仍要為成績唸書毫無意義,但結果還是安全至上,免得日後成績表不夠體面。憑個人興趣來決定選科的同學,已變成了校園的異類。
時下大學生就是有着這種莫名其妙的逆來順受的本領。
儘管逆來順受,盡量滿足成年人對他們的要求,但最後仍沒法享受傳說中的「玫瑰園」的美好。放棄了興趣、理想,選讀了一門所謂的實用學科,以為這會對未來前途會有所保障,結只是撲了一個空──對不起,宏觀環境改變了,一切都再無什麼保障、確定性可言。在大學的幾年裏,機關算盡,過去這樣可以炮製出一張最具爭優勢的履歷表,但最後發覺也無法滿足僱主的要求。
找尋真我 做回自己
現在大學生的困境是:千方百計遷就各界的要求,因而放棄原來的自我或個人的興趣、性格,同時頓覺前路茫茫,焦躁不安。
他們對成年人所設定的人生大計毫無懷疑,但無論如何努力,都是幾面不討好。努力學好兩文三語、往內地做實習、到過外國交流,卻被嫌欠缺社會關懷,個人性格模糊。一心以為做義工可以配合學校的要求,同時可在履歷表上包裝形象,到頭來又嫌唸學科未夠專業,與職業不對口。他們大概還未明白,「真理在敵人手中」,不斷「搬龍門」的,是有話事權的成年人。
與其向一個不斷會移動門柱的龍門射球,不如做回自己,找尋自己真心所想的。
原刊於《誰說家長一定是好人》(2002年8月出版),獲作者授權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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