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理性公共領域 為社會改革尋出路

香港真的是變了嗎?還是回到過去,返到一個某一兩代人曾經努力嘗試改變的狀態呢?

香港社會在晚近15年的一大變化,是愈來愈多人說話有氣。這不是一個好或壞的問題,而是一個現象。當然,現象背後是群眾的不滿、憤怒、怨氣,不是無中生有。市民心中氣未平,難免顯得躁動,說起話來容易語氣很重,很多時候會因此而變得意氣,話說過了頭。而說話是一個互動的過程,於是你一言、我一語,意思愈搞愈不清楚,再而變為更多的衝口而出。本來是意見的表達,最後是鬥嘴吵架。

個別人士喜歡鬥嘴,那是個人風格,沒有什麼值得討論。我關心的問題是目前我們香港的公共領域,逐漸由這類表達方式、言論所填滿,並且多年來(至少不是一個少數)市民樂在其中,而參與所謂討論的人士似乎樂此不疲,這叫人擔心。當我們的公共領域變成這個面貌,那不是個人問題,而是集體的問題;不是偶發現象,而是一種趨勢、一種制度性的轉變。

對此有人說:香港變了!但真的是變了嗎?還是回到過去,返到一個某一兩代人曾經努力嘗試改變的狀態呢?

其實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以前,香港社會一樣是意識形態、政治立場先行,大部分報刊非左即右,壁壘分明,只有小部分是獨立於當時的兩大陣營(當然,究竟它們是否真的獨立,亦會受人質疑)。還記得在初中階段,因為喜歡讀「波經」,每天早上讀《香港時報》,傍晚則讀《新晚報》,偶有旁及其他新聞,發現早上讀到大陸的消息,全是「共匪」竊國淫威壓迫,而晚上有關台灣的報道,則是「蔣幫」粉飾太平、民眾苟且偷生。報紙版面上所呈現出來的世界,是真是假,其實並不重要,反正相信的自然會相信。在那個還未有後真相的概念之前的年代,一般人都比較坦白,自己擁有既定立場,自行歸邊,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是那「中間」——有別於左、右——的空間與力量逐漸壯大的時候,意識形態沒有消失(例如在左以外,出現了西方政治理論中的新左;而接觸台灣,不再是三民主義,而可以是通過鄉土文學),但卻漸漸由放在最前而變為置於後面。我不會形容那些轉變為理性之形成,而是一種(或多種)新的論述進入了公共領域,改變了舊有的氣氛。

新的社會與政治關係

我必須一再強調,那並不代表意識形態消失了;而是我們逐漸認同,總不能夠事事由意識形態出發,然後理所當然地得出事先已知道的結果。我並沒有很有系統地分析過當代香港的社會政治評論的文字的演變,所以不敢很具體地說是何時逐漸產生變化,而評論人為何逐漸改變了態度與評論的方式,這可以是一份碩士或博士論文的題目,希望日後會有年輕研究員對這個題目感興趣。新的評論所採取的論述方式並非一致的(尤其是政治取向),但在各式各樣的討論背後,呈現了一種新的社會與政治的關係——香港人不再視己為寄居於一處英屬殖民地,傷春悲秋一番後便感覺好一點,同時也開始覺得舊有的意識形態框框未能夠幫助我們介入現實社會,即使未必可以將問題解決,至少也可以在生活上略有改善。

在當時的社會政治環境裏,介入是一種新的態度。這假設了市民與社會、政府之間存在相互的關係,前者有權提出訴求,而後者有責任回應。在殖民管治的時代,這很容易會被視為一種「政治的幼稚病」——竟然會期望封閉的殖民政府會進行真的社會改革!同時,也很容易被扣上改良主義、投降主義、投靠殖民政府等帽子。在殖民制度底下思考如何推動社會進步,曾經是難以想像的事情。如果還要因此而要求自己拿出客觀事實(例如做社會調查)來進行辯論,將意識形態、價值觀暫時放在一旁,為香港社會尋找面對問題的答案,真的有點開玩笑。不過,現在從事後的角度來看,則這一種態度上的轉變顯得十分合理。

今天,或者很多積極參與社會的人士覺得以上所講的其實是失敗經驗,以為平心靜氣去分析和討論會有結果,那只是自欺欺人。我也聽過一種意見,覺得既然對方出言不遜,自己也無謂客氣,「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於是,在無意識的和有意識的情况下,把我們的公共領域改變為情緒撞擊的場所。

不應因外在政治環境而自我放棄

當然,我明白,在很多人眼中,根本並不存在「我們的公共領域」——那個所謂公共領域是虛假的;在不公義橫行的年代,潔身自愛只是偽善的表現,而什麼理性討論只是逃避的藉口。在他們口中,於一個禮崩樂壞的社會裏,還管什麼講道理、暢所欲言的交流,最重要的是「究竟你是站在哪一方替誰說話」。

現在的香港並不叫我感到陌生,只是想不到是回到過去,再來一次那曾經令人覺得很煩厭的社會政治氣氛。作為過來人,我確信有可能和有需要重建我們的公共領域,而不應因為外在的政治環境而自我放棄。大家冷靜面對問題,平心靜氣去討論,為社會改革尋求出路,不是跟某個政府扣在一起,而是為自己打算。

原刊於《明報》,獲作者授權發表。

呂大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