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意」一詞嘉許電影或文學作品,說來容易,但意涵實是多樣的,其中包括情景交融,甚至重情捨景,亦涉及怎樣看人看事看世界的規律。一如亞里士多德「詩學」所言;詩人比歷史學家更能看出事情的本質,歷史學家只談經已發生的事,但詩人卻能言說將要發生的事情。
中國文論家常說「詩言志」、「觸事興詠、尤所鍾情」,情如何帶動事件,見出詩意的彰顯度。這種感覺雖常以直覺把握,但進行文學評論,還是可以討論其中的運作如何產生詩意的效果。
最近閱讀一篇論文,學者特別指出明清之際的詩詞,多是「情動於中」,而非是外在具體事件引生的感動;意即是說作品即是佈置一個景或一件事件,都只是一個含糊的背景,抽離了時空都可以,或只是建議一個時序,但少作具體的描寫,而多寫人物於其中的興發。學者明言如此是淡化事件、強調寫情,以情優先。會否令人感到虛幻或不可信?如此一廂情願的結果常見,除非讀者也沉溺其中。
清妓情真 一往而深
近日重看了明末清初的妓女手則《渾如篇》,便感到其中書寫妓女的情感,是想象、期望多於現實。其中談到客有三不接:「一不接寡情——寡情休要接,終久會閃人,未合情如蜜,纔好便抽身,哄人上翠樓,捐梯沒下程,將心托明月,明月不照臨,一處情兒寡,處處定無情,冷眼望山高,熱心空志誠。」青樓的佈局,聽來像關錦鵬電影《胭脂扣》裏的情景,十二少的多情,如花的深情,容易令人相信「渾如篇」裏的守則有其真實的基礎。唯是「渾如篇」要求嫖客不「嫖」,情深款款,真的有點與現實相違。
文評者說明末清初的詩詞,重情多於事件,於《渾如篇》有所呼應。如思二者之同,很可能就在亡國文人對明的懷念與深情,投射於所牽涉之情感當中。妓身是作者,怕好事多磨、又或思念夢中的家國情人,怕後會無期。如此詩意才泊泊而出。說是沉溺,好詩怎能不沉溺?
閨蜜友誼的考驗
如此想起近日好評的電影《七月與安生》。原初想起的不是詩意,而是那濃濃的沉溺。女性的友誼對念女中的我並不陌生,女生們念書時出相入對,形影不離的經驗可能發生在無數女生身上,唯畢業後便過去了。然而七月與安生是愛得不分您我,二人連為一體;因而最大的衝擊來自異性戀,以及愛上同一個男生;男生對兩人的愛相當曖昩,不是一場誘惑這樣簡單。如此的考驗結果是死去活來。
電影的「事件」與佈局,是浪人生涯的流徙生活,旅途、異域、海洋、旅店、陌生人、醉客,放浪形骸,無處掛搭。時序並不重要,地方可以忘記,因而作者可以隨意在時空的敍述中故意加注,隨情省略、倒敍、釋法、編寫原來在直線的時間觀裏,發生過的那麼多的重要「事件」。最大的事情是此生心連心的兩個人,互調了人生。男生不過是串連她們的一件事,手法至此,是詩。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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