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興藝術.救贖的呼喊──高行健第三部電影《美的葬禮》

在骷髏野地哭喪的臉孔,呼叫,加上蒼蠅亂飛的聲音,破落的殘破磚瓦,構成象徵死亡的畫面,催促復興文明的迫切。另一較容易引起關注的,是最後晚餐的再造畫面:耶穌已不再是最後晚餐的主角,耶穌門徒荒誕地變成賭徒,彈指之間,灰飛煙滅。寓意宗教也不能拯救人類的困境。
高行健《美的葬禮》這部電影利用剪接的手法呈現蒙太奇式的時空跳接,並利用數位技術把不同的藝術人物形象併疊於不同景觀上,技術不算新鮮,卻銳意重新探索鏡頭和剪輯技術作為電影語言和結構。基本上,銀幕上經常出現幾乎靜態的畫面,鏡頭移動和焦點晃動並不頻密,大量定鏡在一些充滿畫意的構圖上。

取景遍布全球

畫面表面上沒有連繫,觀眾還大致能夠理出一個思想進路來:電影開始時,是一群排戲的青年開展對人類生存的困境和對文明沒落的思考。片中飾演追尋者的演員,遊走在現代高樓大廈充斥着消費廣告和熙來攘往的繁榮鬧市中,質詢商品化、市場化、政治化只會使藝術破損;人類無論如何努力復刻經典藝術的形象,在這甚或宗教也遭否決的年代,美在文化史上在無聲無色消失,成為人類歷史結束的殉葬者。共38名男女演員分別用肢體、舞步、形體塑造演繹不同的角色和人物形象,包括古代哲人、歌劇演員或歷史人物,甚至上帝、死神、魔鬼、耶穌、猶大、現代舞者、思想家、女巫等等,他們的演繹和肢體舞動都是在他的工作室拍攝的,當中有兩個亞洲人面孔,其一更是他的太太。然後再利用電腦技術移入(key in)不同背景的實景中,所以沒有任何一個鏡頭是實景拍攝的。這些背景是高行健周遊列國,利用個人攝影或攝錄器材拍下的世界各地的城市形象及文明遺跡,所以電影取景遍及紐約、東京、倫敦、新加坡,以及香港的城市景觀,包括意大利的威尼斯、丹麥哥本哈根、西班牙,法國巴黎、盧森堡、布拉格、南韓的首爾等地的古城及其中的歷史遺跡和藝術的滄海桑田,成為人物的背景。
背景是高行健周遊列國,利用個人攝影或攝錄器材拍下的世界各地的城市形象及文明遺跡。(國立故宮博物館圖片)
背景是高行健周遊列國,利用個人攝影或攝錄器材拍下的世界各地的城市形象及文明遺跡。(國立故宮博物館圖片)

控訴世界沒有救贖

交織重疊的形象與影象之間,隱喻是豐富而互相摻合,肢體所產生的張力最能顯現在人體浮雕效果的形塑上。三種國家的語言(普通話、法語、英語)的旁白,擔當了關鍵導讀的作用。印象較深刻的是重建伊甸園創世紀的探索失敗,通過舞者的寂寞呈現廢墟(abandon of areas)。在骷髏野地哭喪的臉孔,呼叫,加上蒼蠅亂飛的聲音,破落的殘破磚瓦,構成象徵死亡的畫面,催促復興文明的迫切。另一較容易引起關注的,是最後晚餐的再造畫面:耶穌已不再是最後晚餐的主角,耶穌門徒荒誕地變成賭徒,彈指之間,灰飛煙滅。寓意宗教也不能拯救人類的困境。事實上如果宗教信仰愈來愈忽略美的追求,人類精神文明的復興如何讓上帝參與?全套電影的高潮是所有演員相繼中槍倒地,象徵在石屎森林裏找美的拯救的徒然,控訴世界沒有救贖(no redemption)的慘烈。

藝術之死

《美的葬禮》這部電影不曾在主流商業院線放映過,碰巧香港話劇團辦文學與戲劇研討會,安排在大會堂的演講室播放,也不見很多藝文界人士出席觀看,不知是否宣傳不足,抑或因為正值佔領運動。這種既非劇情片亦非紀錄片的跨界實驗和另類觀念,對看慣劇情片的香港觀眾來說到底非常陌生。影片中交相結合詩、文學、劇藝、形體、聲音等元素之外,同時又拆解典型敍事電影的語言,反映他極欲擺脫任何藝術形式的框限的野心。電影的定位與市場限制竟巧妙地與電影所呈現的主題猶帶嘲諷式的呼應,固然追求美的過程,思考藝術的定義,呼喚文藝復興的可能,商品廣告的佔領、城市的喧囂和政治的媚俗和畢竟是逼迫藝術成為邊緣的罪魁禍首。
本文修改自筆者〈從高行健的電影詩《美的葬禮》到詩的電影〉一文,該文刊載於《明報月刊》2014年12月號。

吳美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