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大學故事,可以有高低、雅俗之分。1993年,我在日本東京大學做研究的時候,翻閱了好些東京大學百年校史資料,也讀了其他各國大學校慶的出版物,對此很感興趣。幾年前,我的《北大精神及其他》出版,因其中談及我對校慶出版物的興趣,不斷有相識或不相識的朋友給我寄此類東西;上海有位朋友,還專門幫我收集世界各國大學的校慶紀念郵票。這當然是後話了。
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編了《北大舊事》,寫了《老北大的故事》,其共同特點是,將我所理解的北大傳統,或者說北大精神,借助老北大的人物和故事呈現出來。這種編撰策略,效果不錯,於是,江蘇文藝出版社緊接着組織了一套「老大學故事叢書」;而遼海出版社的「中國著名學府逸事文叢」、四川人民出版社的「中華學府隨筆」叢書,還有好多談論大學的叢書,也都是這個路數。這幾年,談論大學的書籍,紛紛從硬梆梆的論說與數字,轉向生氣淋漓的人物和故事,跟我的「開風氣」之作,不無關係。以致現在各大學編校慶讀物,都會格外關注「大師」的表彰,以及「大學故事」的講述。可以這麼說,此舉起碼讓大家意識到,大學不是一個空洞的概念,而是一個知識共同體,一個由有血有肉、有學問有精神的人物組成的知識共同體。關於大學歷史的講述,不一定非板着面孔不可,完全可以講得生動活潑。從「故事」入手來談論「大學」,既懷想先賢,又充滿生活情趣,很符合大眾的閱讀口味,一時間成為出版時尚。可書一多,魚龍混雜,做濫了;也會討人嫌
望成為大學史及教研課題
回過頭來,看看那些關於大學研究的著作,比如2001年浙江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漢譯世界高等教育名著叢書」,共12種,除了約翰·亨利·紐曼的《大學的理想》稍微涉及人物,其他人講的,大都是大學該如何管理這樣的問題。就學校的組織及管理者來說,他們會覺得,我這個研究,雖然也有意思,但不算教育學。好在我也不想擠進教育學家的行列,我講的是人文,涉及文學、史學、教育等。換句話說,我理想中的教育,不是專業化的、只能由教育學家說了算的「小教育」,而是所有知識者都必須面對的、也都有權利插嘴的「大教育」。我希望做人文研究的,還有做其他專業研究的學者,都來關心教育問題,介入到當代中國的教育改革裏面來。這兩年,也有不少教育學教授認可了我的研究,說我的文章寫得有趣,不像他們談教育管理、教育經濟的那樣堅硬。不僅僅是文章有趣,希望有一天教育學家也能同意:「大學故事」同樣可以成為大學史乃至教育學研究的課題。
我這樣提問,希望大家不會覺得突兀:在大學裏,誰最關心、而且最能影響大學傳統的建構以及大學精神的傳遞?是管理者,還是大學生?我認為是後者。如果承認學生們在承傳大學精神的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的話,你就能體會到我所講的大學故事的重要性。現在很多大學都建立了校史館(室),校方有意識地建構歷史、表彰自己的光榮傳統。但真正的校史教育,不是靠校長、院長、系主任來講的;真正承擔如此重任的,是學生宿舍裏熄燈後的神聊。這種頗具學術色彩的聊天,純屬自發,帶有自娛性質,但褒貶之間,大有講究。在我看來,所謂的大學精神、大學傳統,很大程度上是靠這種「神聊」而得以延續的。任何一所大學,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在流傳過程中,被賦予了很多感情色彩。大學四年,即便沒有專門的校史教育,單是這些口耳相傳的故事,也能讓你對這所學校有所了解,有所認同。假如你在首師大、華師大或北京大學念了四年書,還沒聽到過此類有趣的故事,要不是學校太刻板,就是你讀書太不靈活。
故事比口號實在 「逸事」與「正史」之間是精神
這些校園裏廣泛流傳的故事,比那些確鑿無疑的口號、校訓更實在,也更有用。它經過一代代教師學生的選擇、淘洗以及再創造,必定有其存在的道理。說「再創造」,是因為大學的故事日夜都在生長,都在起伏與變形。我在北京大學教了20年書,經常有學生問,老師,聽說你有什麼什麼事情,是真的嗎?我說我不知道,你講給我聽聽。不能說毫無蹤影,但想象發揮的成分很大。如今,我們也成了學生編造故事的對象。我相信,這些故事,日後有少數傳下去,絕大部分則很快被遺忘。其實,常被提及的關於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人的故事,也都是這樣產生並傳播開去的。人的「記憶」並不簡單,有很大的選擇性,我們只記得我們願意記得的。我做校史研究時,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像,所有校園裏廣泛傳播的故事,都有影子,但都不太真實。如果沒有影子,胡亂編,傳不下去;編一個跟這人性格完全相反的故事,更傳不下去。別小看「口耳相傳」,就像民間文學一樣,它也有一套自我保護以及甄別真偽的技巧。傳得下去的故事,往往是跟我們所認定的這所大學的傳統比較吻合,也跟這個人物的性情比較接近。或許形不似,但神似。所以,每當人家要我講什麼是「北大精神」時,我總是掉轉話頭,講幾個北大的故事。聽完故事,學生明白了。明白什麼?明白老師心目中的北京大學是怎麼一回事。
常有人要我舉一個例子,最能體現北大特點的,那種情況下,我通常舉蔡元培。今天我們紀念蔡元培的時候,會強調他執掌北大十年的各種貢獻,比如扶持新文化運動,還有他在北大組織進德會等。除此之外,我特別關注他的一個觀念:「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並包主義。」所謂兼容並包,就是對不同學術思想、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同時包容。關於這個問題,大家可能記得辜鴻銘的故事,還有林紓的故事。雖然「逸事」與「正史」之間,有不小的縫隙,但大致的精神沒錯。另外,他請沒上過大學的梁漱溟到北大來教書,也是大家樂於傳誦的。這些事情,體現了一個大學校長「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襟,這也是大學之所以為「大」的原故。一定要說北大和其他大學有什麼區別,那就是包容性比較大,包括對各種各樣「主義」的提倡。今天我們提到新文化運動,往往只強調「新」的一面,尤其突出馬克思主義的傳播。其實,當時各種各樣的學術思潮、政治思潮同時在北大出現,任由學生自主選擇。大學不同於中學,就在於它提供了多種選擇的可能性;通過自由競爭,有一些被淘汰,有一些留下來,就在這選擇的過程中,學生成長了。盡可能讓學生們接觸各種各樣的思想學說,這是大學的任務。像這種「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故事,在北大很多,而在蔡元培校長身上體現得尤為突出。所以,我認為圍繞蔡元培先生的一系列故事,最能體現所謂的「北大精神」
追懷名師 留下傳說訓示學子
現編的故事也好,流傳久遠的傳說也好,學生們聽了,明白其中的奧秘,這就行了。有趣,耐讀,讓人浮想聯翩,雖然不能完全證實,但這樣的故事和傳說,對於一所大學來說,不是可有可無,而是很重要的文化財產。當然,講述大學故事,必須經得起聽眾的考驗,不能做成純粹的廣告。在這一點上,我相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是所有的大學都能編出有趣而且傳神的故事。對於大學而言,積累資產,積累大樓,積累圖書,同時也積累故事。對於一所歷史悠久的大學來說,「積累故事」其實很重要。因為,這是一代代學生記憶裏最難忘懷的。幾十年後,諸位重新聚會,記得的,很可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以及校園裏有趣的人物,而不是老師們講授的具體課程。在《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裏,魯迅回憶當年在東京聽章太炎講學:所講的《說文解字》,一句也記不得了,但「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我想,關於大學、關於大學生活,日後大家記住的,很可能都是自己喜歡的故事,以及自己熱愛的教授的音容笑貌,而不是具體的課程知識。
各種有關大學的書籍,都會涉及到大學史上的著名人物;但有一點,我說的這種「音容笑貌」,這些有趣的故事,大都屬於已經去世的,或早已退休的。我們這一代學者,有沒有故事值得大家傳誦,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嚴峻的考驗。北大百年校慶的時候,我曾大發感慨:我們這代人,因為自身的努力,也因為時代的關係,可能留下一些比較精彩的專業著作;但能不能像我們的長輩那樣,同時也給大家留下一批美麗的傳說,以及有趣的故事,我沒把握。當年我進北大,在未名湖邊散步,人家給我指點:這是朱光潛,那是王力,這是吳組緗,那是王瑤。不好意思跟他們閑聊天,只是湊上去,點點頭,表示敬意,然後很知趣地走開。雖然接觸不是很多,但未名湖邊總能見到他們的身影,更何況校園裏流傳着很多關於他們的故事傳說,我們覺得,跟他們離得很近。請記住,我們進入大學,既讀書,也讀人,讀那些我們心存敬畏與景仰的師長。再過幾十年,未名湖邊還有沒有這樣動人的故事在流傳?再過幾十年,今天這些頂着各種「偉大」頭銜的教授們,能否給學生們留下一些值得永遠追懷的故事?如果沒有,那就是現在的教育者未能盡到責任。
哪些大學教授常被追憶?文科教授容易被理解
大學校園裏的故事,大多屬於教授們。因為,學生日後可能有很大的成就,但在讀期間,很難有十分出色的表現,除非是在政治變革或者大動蕩的年代。比如說,1919年的5月4日那一天,北大學生傅斯年充當游行總指揮,帶着學生們從天安門一直向東走過去,最後演變成為火燒趙家樓。還有文革期間的學生領袖,也都很出風頭。只有在這種特殊的政治環境中,學生才有可能得到很好的發揮,也才可能有故事流傳下來。除此之外,大學校園裏廣泛流傳的故事,大多屬於教授們。
接下來是,哪些大學教授常被追憶?哪些大學教授盛產傳說與故事?在我的印象裏,最容易被傳頌的,是人文學科的教授。本來,現代大學和古典書院最大的不同,在於自然科學知識;現在學校評比、算硬件的時候,也是理工科的教授最重要。可一旦轉化評價體系,不從量化的角度,而從故事的角度着眼,文科教授自然佔主導地位。有一位理科教授很謙虛,說文科教授講國學,影響大,在世界上獨一無二,別人無法比;而我們理科的水平,跟世界一流比,還有一段距離,所以不太被記憶。
我認為更重要的原因是,文科教授的工作比較容易被大眾理解。你做文學、史學,比起那些做高能物理或分子化學的教授,更容易被大眾接受,所以社會知名度高。但知名度高的教授,在科學研究方面不一定成績就大。也許,真正對社會貢獻大的,是那些知名度不太高的理工科教授。這是第一個原因。
第二,理科學生對他們的導師可能也很崇拜,但他們不會寫,或不願意寫。而文科學生擅長舞文弄墨,他們畢業後分散到五湖四海,談校園生活時肯定會涉及到自己的老師。所以,文科教授,很容易成為大學生追憶的對象。
第三,所有的追憶文章,關注的都是教授的性格才情而不是具體學問。這也是性情比較灑脫的文科教授容易被大家理解並傳誦的緣故。就像剛才說的,沒有讀過陳寅恪的書,照樣可以欣賞、崇拜陳先生,根據什麼?根據陳先生的故事。比如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就比很多討論陳寅恪史學思想的著作要容易接受,影響也大得多。很多人正是因為這本書,理解、親近、景仰、崇拜陳寅恪先生的。同樣,北大百年校慶期間,我編撰的《北大舊事》、《老北大的故事》等,影響也很大,這讓那些校史專家很不高興。因為,他們認為我的說法不全面,只關注有趣的人物,而忽略了很多同樣成果卓著的好學者。
教授與大學「性格」的理解有關
沒錯,被記憶的不一定是學校裏最優秀的教授。換句話說,我們在傳誦某教授的故事時,是有選擇的,這跟我們對這所大學「性格」的理解有關係。我選擇了某一類型的傳說與故事,代表着我欣賞這所大學的某一側面。這種言說,確實跟校史專家不一樣。喜歡傳播大學故事的人,其實心裏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愛憎,借選擇故事表達自己心目中的大學精神。傳什麼,不傳什麼,大有講究。所以,現在流傳廣泛的北大傳說、北大故事,過濾了很多原本存在但不被大家欣賞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大學故事不是大學的真實歷史,更像是我們希望這所大學成為的那個樣子。北大、清華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下面我舉幾個大家比較生疏的例子。
2002年秋冬,我在台灣大學講學,最讓我感動的,是這麼兩個教授的故事,一個是傅斯年,一個是台靜農。傅斯年以前在北大讀預科和本科,1919年畢業後赴歐留學,1927年歸國,以後長期擔任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1945年代理北大校長。國民黨潰敗到台灣,他當了兩年台灣大學的校長。為了意識形態需要,國民黨政府整肅教育,傅斯年以他當時的地位努力抵抗,大聲疾呼,保持學術的獨立。1950年12月,他在參加台灣省參議會,跟人爭論大學獨立,拒斥政府對大學的改造時,說到激動處,腦溢血當場去世了。台大校園裏,常常被人提及的大學校長,就是傅斯年。台大校園裏,有紀念傅斯年的傅園,在主校區辦公樓前還建了一個懸掛傅鐘的亭子。這是台大學生政治性集會的地方,也是其爭取民主的像征。現在台灣的狀態很不樂觀,但年輕的學生說起他們的老校長,依然會很激動。
傅斯年以外,我想談談台靜農。早年跟魯迅有較多交往的台靜農,後來到了台灣,成為著名的雜文家和書法家。他在台大中文系教了幾十年書,影響很大。讓我感慨不已的是,多少年過去了,真的是鬥換星移,可台大學生仍還記得他。最近,學生們在自己的網頁上貼了一篇文章,那是林文月先生的《溫州街到溫州街》。林文月是個很有韻味的女學者、女作家,她翻譯了《源氏物語》,也寫散文,研究也做得不錯。她是台先生的弟子,後來也在台大中文系教書。這篇《溫州街到溫州街》,說的是台大的先生們原來都住在溫州街,後來中間開了條大馬路,把溫州街切成了兩半。一邊是鄭騫鄭先生,另一邊是台先生。這兩位老先生,80多歲了,互相記掛。鄭先生出了一本詩集,請台先生題簽,那一天,他要把詩集親自送到馬路對面的台先生那裏去,於是請林文月開車。兩位老人見了面,說了幾句話,互相恭敬地點點頭,就走了。不久,台先生就去世了,於是鄭先生前去祭靈,寫了一副挽聯:「60年來文酒深交弔影今為後死者,8000裏外山川故國傷懷同是不歸人。」台大的學生至今仍樂於傳說這兩位先生的高情厚誼,這也是他們接受林文月文章的原因。事情已經過去20多年了,連林文月先生也都退休了,但今天剛入學的大學生還會找出這篇文章來讀,這讓我很感動。兩個台大老教授的剪影很傳神。這樣的故事,不會因為意識形態的流轉而被人忘記。通過這些小故事,了解他們的長輩,也接觸了這個大學的傳統。在我看來,大學校園裏值得永遠追憶的,不只是抽像的精神,更包括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物。
學府淪落為知識販賣
1940年代,梅貽琦寫了一篇很好的文章,叫《大學一解》,其中有這麼一段話:「古者學子從師受業,謂之從游。孟子曰:『游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間嘗思之,游之時義大矣哉。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游也,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反觀今日師生之關係,直一奏技者與看客之關係耳,去從游之義不綦遠哉!」大學就像大海,老師和學生都是水裏的魚,小魚跟着大魚游,游着游着,也就變成了大魚。但現在的師生關係,更像是教授們在表演,學生們在觀看演出。時間到了,學費付了,通過考試,獲得一張文憑,就這樣,完了。老師和學生之間,只是一個販賣知識與購買知識的關係。這,去古人「從游」之義遠矣!
剛才說了,老同學見面,不斷有人追問我,現在大學怎麼回事,為什麼老出事,而且清一色都是醜聞?他甚至說:「看來,素質教育要從大學教授抓起。」我是這樣辯解的:因為大家心目中,大學教授比較清高,一出事,很有新聞價值;如果是官員出事,見怪不怪,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正因為人們心目中大學教授的地位還是比較高,聽到各種醜聞,才會拍案而起。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怎麼衡量和評判大學教授的道德修養?這裏有兩個標準,一個是最高標準,一個是最低標準。在我看來,以前的最高標準太高,現在的最低標準太低。傳統中國對「師」的表述接近於聖人,那標準太高了。大學教授們扛不起那麼重的牌子,於是,皮袍下的馬腳很容易就露出來了。現在,又有了非常通達的說法:」大學教授也是人嘛。」言下之意,出醜也很正常。這個標準似乎又太低了,就好像一句「領導也是人」,讓一大批有劣跡的官員心安理得一樣。這個說法,表面上是理解人生的艱難,實則大大降低了道德標準。記得我20年前剛到北京讀書,前門一帶有家商店發生口角,售貨員打了顧客。受到輿論批評後,那商店為表示改邪歸正的決心,在門口貼了一張標語:「堅決不打罵顧客!」我當時的感覺是哭笑不得,可人家很真誠,而且說的是大實話。就像今天的大學教授,如果降到高呼口號:「堅決不剽竊」,那也未免太可憐了。
30年前,我在粵東山村插隊,當民辦教師。有一次到公社開會,書記這樣鼓勵我們:「好好幹,做好了,提拔你來鎮上當售貨員。」1993年,為了到瑞典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我寫過一篇《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其選擇》,其中提到,當年北京市出租車司機的收入約為大學教師的八到十倍。每次出門乘車,總有司機問我收入,然後充滿同情地說:國家對不起你們啊!我在講台上暢談五四時期眾多同情人力車夫的詩文,實在有點哭笑不得。現在,「腦體倒掛」的現像,基本上解決了。比起勞工階層,大學教師不好意思再哭窮了。但又有新的問題出現。
每年新生入學,我都得代表文學專業的教師前去講話。那一年,記得是在昌平園區,有新生提問:老師,你那麼聰明,難道沒有更高的追求,就甘心一輩子教書?我當時急了,慷慨陳辭大半天,博得一陣陣掌聲。事後那學生找我,說他原本考經濟系,是第二志願進的中文系,父母擔心他將來畢業沒出路,只能去當老師。他自己也有顧慮,才這麼問;沒想到我對教師這職業還這麼看重。不是學生的問題,在中國這樣「官本位」的社會裏,沒弄個師長旅長當當,很不過癮。在北大舉行的一次國際學術研討會上,主持人再三追問:你難道除了教授,再沒有別的頭銜?我明白他的好心,希望加強聽眾對我的印象。可我還是堅定不移:就是中文系教授。在很多人看來,都這麼大年紀了,沒有校長,起碼也得是個系主任,要不就是學會的會長什麼的,什麼都沒有,那多難堪?
這涉及中國人對待學術的態度。2004年11月21日的《文匯報》上,報道英國《自然》雜志再推中文版增刊《中國之聲Ⅱ:與時俱進》,同時選載了若干文章,其中有中國科學院副院長陳竺的《「官本位」助長學術腐敗》。陳文批評將科研機構負責人等同於官員的做法,使得有些人削尖腦袋往上爬;另一方面,行政主導色彩太濃,無法聘請外籍科學家來當研究機構領導。我看問題比這還嚴重,因為整個中國社會,惟官是尊、惟官是榮;純粹的學問,沒有多少人看好。學者工作稍有成績,就渴望獲得某種頭銜,虛實且不管。而上級主管部門,往往也把「封官」「定級」作為一種特殊獎勵。好學者本就十分難得,如何經得起這般「栽培」與「提拔」?我曾應邀到耶魯大學做學術演講,那裏的朋友告訴我,校方本想要著名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當副校長,但被他謝絕了。大家都說他很聰明。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潛心著述,對人類作出更大的貢獻。要是在中國,我不知道有多少學者能抵擋得住這樣「致命的誘惑」。
先是金錢的壓力,後是名位的誘惑,對於大學教授來說,過了這兩關,才能談論什麼獨立與自尊。
原刊於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微信平台,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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