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牆壁

熟悉阿布拉莫維的人,總愛問她在種種冒着生命危險的身體藝術中,如何不會驚怕,且能忍受極大的痛苦。
封面圖片: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Marina Abramovic)回憶錄《穿過牆壁》。
 
剛在網上搜購行為藝術家瑪莉娜·阿布拉莫維(Marina Abramovic)的回憶錄《穿過牆壁》,十分期待再知多點她忍受痛楚的生平,進而是踏進70之齡,對自身身體的歷史,藝術的呼召,以及如何隨着身心的呼喚,進行和平的創作。
 
這自傳不是一部荷爾蒙史,而是跟一個人在自己的過去、現在與未來時態下的意志、選擇與勇敢實踐糾結一起的紀錄;但我想知道和認識的還有阿布拉莫維自己的思考與態度,如此才是閱讀回憶錄的核心旨趣,即除了鮮為人知的資料,還有個人如何看待和怎樣評價自己走過的路。
 
熟悉阿布拉莫維的人,總愛問她在種種冒着生命危險的身體藝術中,如何不會驚怕,且能忍受極大的痛苦。他們會記起年輕時的她怎樣跳過火圈,吃令神智不清的藥才進行演出,還有猛力跟人跟牆跟門來個大碰撞,且赤身露體,挨在狹窄的門旁邊,讓穿着粗厚衣服的人群擠着她的身體而過。當然,我們還會記起80年代她跟愛人尤利互相嘴啜,運用身體最大的氣力,把對方肺部的空氣吸出,直至彼此缺氧昏迷。還有更早期的,於1974年在拿波里斯藝術館,任人處置她的身體。那次她被脱去衣服,刀傷,刮損,還被人用槍指嚇,那些不明和未知的命運,令常人膽顫心驚。
 
想起阿布拉莫維,這樣的問題總是並存的:是怎樣的個人歷史推着她走向瀕臨死亡的幽谷?是什麼堅定不移的信念在她過去50年的藝術生涯中,,助她奠定方向,使她能橫越歐洲,無所畏懼地演出?據說她在回憶錄中提及各種各樣充滿殘酷的真實家庭史,這都使她視痛苦與死亡為人生歷程最親近的部分。她的曾祖父與叔父因為反對南斯拉夫東正教與天主教合一,在國王設置的官廷宴中吃下磨碎了的鑽石,不久腸胃出血而死。她的母親更是她一生負面的推勳力。女兒忍受不了當革命共產黨軍官指領的母親,痛恨她的冷酷無情,以及從小強加的壓制,總要與她有別。唯是她不自覺地學習了母親對忍受痛苦的堅持,連醫牙也不用麻醉藥,枕頭下總藏着槍等⋯⋯
 
我常思考阿布拉莫維對痛苦和女性的看法。痛苦是她的敵人,但更是良友。但她看來人們只常要活於舒適、安穩和快樂的環境,這種狀態只會模糊了對幸福的真正認識。她說:「我常常相信人們在快樂的狀態裏,難以進行真正重要的事情。」雖然我不嚮往痛苦,但她所說的卻又不容否認。或許倒轉來說,人們不想面對不能控制、難以明瞭的命運,亦不願深入體會人生的條件與莫明的真實,寧願活在暫且仍可張羅的美食,可裹身的舒適,以及使感官滿足的即食娛樂和旅途的繁花景觀裏,讓手機說明及證明了此生的幸福。
 
阿布拉莫維說女人的成長,總是載着對愛情、友情和婚姻的憧憬,她們不準備像男人打仗般去承擔什麼。這話聽來當然不算準確。阿布拉莫維認為身體的痛苦是穿過牆壁以及走進秘密之門,且在當人知道如何控制肉身的痛楚,即能調較忍受痛苦的程度,這么恐懼便會相對減少。那樣經過自然生娩的女人便會相當勇敢。布拉莫維說自己從未想要生育,但她能善用在公共演出空間裏的,公眾的能量來克服恐懼。這點最耐人尋味。她說在私人生活裏,她對痛苦並不熱衷,但如何穿過50年藝術生涯的牆壁,肉身仍有記憶吧。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