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鄧樹榮的身體美學論劇場的詩性想像

語言表達有所謂三成來自文字或聲音符號,七成來自態勢語。語言又分外在語言及內在語言,演員沉默時,不代表沒有劇本存在,其行動是一種內在語言。而大部分時候,人類的內在語言卻往往是真實及最具涵量的。於是我想:這場舞劇,展示了劇場的詩性想像的可能。
《舞・雷雨》在今年台北香港周演出,由鄧樹榮導演、梅卓燕編舞。舞劇令當地的觀眾驚為天人。一齣在華人來說耳熟能詳的話劇,用全新的以只有音樂和形體舞蹈為主體的舞劇來詮釋。這場舞劇異於其他舞劇之處,是舞者不只在表演舞蹈,還結合戲劇動作和面部表情神韻,釋放戲劇能量——把極具文學性和抒情性的文本,取消所有對白,淨化成純粹肢體舞蹈的劇場,鄧是華人劇場第一人。聞說連當地不熟識《雷雨》的年輕觀眾,也給形體爆發的力量所感染。兩年前在香港首演《舞・雷雨》時我撰寫藝評時指出:「這是一齣可作為跨地域發展而長壽的表演項目⋯⋯,在中國舞蹈傳統中另闢劇場空間,為香港劇壇歷史開中國舞劇先河。」竟然一直在香港沒有重演的機會。兩年後代表香港出征台北,香港人卻竟無眼福再看。
 
《舞・雷雨》劇照。
《舞・雷雨》劇照。
 

把言語返回發言前的狀態

 
鄧氏的形體美學探索,觀眾可在《舞・雷雨》看到,印證劇場的即時性身體動能的感染力。之前,他曾開辦《熱血軀體》的公開課堂示範,提出身體作為人類存在本體,戲劇訓練實質、訓練身體的整體感覺,並在前語言,即在使用語言表達前的身體力量。但我不認為這訓練方法意即取消語言。事實上,語言表達有所謂三成來自文字或聲音符號,七成來自態勢語。語言又分外在語言及內在語言,演員沉默時,不代表沒有劇本存在,其行動是一種內在語言。而大部分時候,人類的內在語言卻往往是真實及最具涵量的。於是我想:這場舞劇,展示了劇場的詩性想像的可能。先有文學語言,再通過文學的詩性想像(poetic imagination),成為行動(act)的感染能量,當中包括演員對形象的幻想、感情層次的把握、欲望的收放,使語言返回發言前的表述狀態。
 

文學召喚感知

 
現代小說受文學思潮影響,早已擺脫接近三一律的布局。現代小說由傳統的外在寫實轉移到重視內心刻劃,人物的心理活動及層次推動小說的展現,意識流、魔幻寫實、拼貼、複調、荒誕、後設小說等手法,造成現代小說敘事線索的斷裂和紊亂,文本往往予人支離破碎,與現代碎片化、荒誕的社會相接應。非敍事劇場的出現,也可以視為後現代時期的文體實驗。它告訴我們讀劇和演劇不能單單從文本出發,文本也不能單單從劇本的文字修辭出發,就是不能只講話劇性或外在語言的涵量。文學召喚空間、時間、聲音、各種官能的感知。實驗劇場或詩性劇場的虛化與傳統的再現形話劇最大的不同,就是象徵性的意蘊不在劇情的現實中,而是表現在創作者的主觀意念中,讓演員和觀眾有很大的心理自由。當我們說光影(燈光、錄象、舞台)是舞台語言,如果這些是直觀視覺上的魅力,也不能否定沿於文字想像的風采。把文本轉化為空間移位、肢體動作、臉部表情、呼吸、眼神、聲音等必要條件,多少也是一種文字翻譯成形體的過程。
 
「文學的精髓是某種深不可測的、神秘的、詩意的東西」,任何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譯,不可轉化。借此看文學語言與劇場語言,形體不是取代或覆述語言,而是連繫、捕獲和傳遞的不是語言表面,而是難於把握、不可譯、不可解的部分。則純粹形體而無對白的劇場表演即或去語言,也不一定返回完全前語言的狀態,它只是用形體語言表達內在語言。
 
把文本轉化為空間移位、肢體動作、臉部表情、呼吸、眼神、聲音等必要條件,多少也是一種文字翻譯成形體的過程。
把文本轉化為空間移位、肢體動作、臉部表情、呼吸、眼神、聲音等必要條件,多少也是一種文字翻譯成形體的過程。
 
劇場的想像是進入呈現之前的狀態,觀眾觀看表演者的形相和動作所建構的空間意象,喚起聯想和記憶產生情感的心理反應。文學性的劇場文本可從傳統話劇文本發展為表演文本,不一定以對話為主體,更多是通過劇場語言為主體。大部分優秀的文學作品的閱讀,是創作主體和接受主體;是在互相影響和彼此對話的過程中完成。劇場演繹若視為文學閱讀的完成,理想來說也包含超越各自視野,互相滲透,使雙方達到新的基點上的視野融合。處理文學作品常以詩性劇場呈現編劇和導演對作品的參與,以致觀眾不必有相關的文學背景也理應發現觀賞樂趣。
 
圖片:作者提供
 

吳美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