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鄉記

家族裏留下的孫子,現在是個中年人了,一直守護着文氏祠堂和幾宅的房子。他拿出一串門匙,打開了我祖父母和父母生活過的房宅,那景像於我來說是懾人的。庭園深深,都長滿草了,廳房是空洞的,只有一疊紮起的雜物。我想像祖父生前書不離手的般若波羅密多經,祖母拿手的白粉果,以及父母親在房子裏的活動情況。
自懂性開始,常常聽見關於家鄉的事,但那止於是一個奇異的想像,疑幻疑真。
 
家鄉不是波特萊爾的一首詩,說每個人背上都有一頭怪獸,轉身也難以看得見的。家鄉比猛獸沉重而又美麗,眾人談起,眼睛便都溫柔起來,且津津樂道。小時候家裏有許多短暫寄居的人,他們都來自鄉下,是親戚和鄉里,口裏總談起廣東省鶴山縣沙坪市。他們每逢開腔說鄉語,便像歌唱一樣歡喜,並愈說愈暢快,又好像道着秘密。如此的氛圍,令小孩們都感到家鄉是遙遠的,神秘詭異。
 

第一次到訪鄉下

 
過了大半生才第一次到訪鄉下,不應說回鄉,因為從來未去過,但人們還是把「返鄉下」這句話掛在口邊,千叮萬囑。我們在尖沙咀中港城乘渡輪出發,兩個小時便到了鶴山古勞鎮。船平穩地穿過水鄉兩岸,水面平靜如鏡。我在想像父母生前如何在船艇運送貨物時認識,這事是聽回來的,也是歷史。我們打開鶴山市的地圖,從古勞到文邊村是一段不短的路程,幸好有統戰部接待僑胞的專車協助尋找。來到文邊小學,才知道找錯了,只有哥哥以模糊的記憶來肯定資料。我們找了兩個不同地區的街道管理局印證方向,辦公室的人聽見來訪的原委,都熱情款待,並捧來一籮花生,邊啃邊用鄉語交談、研究。到了雅窰鎮,便有人一眼認出我祖家的人。「我認識您父親!那年他專程來辦學校,我們是童年的玩伴。」這種情況,幾乎只有在鄉下才會發生。
 

想像祖父母在村內的生活

 
我終於在雅窰鎮的山邊見到跟自己血脈相連的那一條村。哥哥跑到村口一幢高高的炮台,興奮的說鶴山從前多的是賊寇;賊來的時候,村裏的人都擠進炮台裏反鎖上門,用磚間的縫隙來透氣。我看見那塔門都崩壞了,難以想像這東西曾經如何保護一整村的人。我們所屬的這一條村氣勢磅礡,一條路徑展出一列青磚房子。哥哥敲了其中一道木門,迎門的是家族裏留下的孫子,現在是個中年人了,一直守護着文氏祠堂和幾宅的房子。他拿出一串門匙,打開了我祖父母和父母生活過的房宅,那景像於我來說是懾人的。庭園深深,都長滿草了,廳房是空洞的,只有一疊紮起的雜物。我想像祖父生前書不離手的般若波羅密多經,祖母拿手的白粉果,以及父母親在房子裏的活動情況。
 
祠堂的門開了,祭祖壇邊一塊石碑刻着簡史:我們原來祖籍四川,後因喜愛江西美麗的景色,舉族遷移,後來又從江西來到了廣東鶴山定居。物換星移,單單想到父母親如何於1949年走到香港,在英殖民地的新文化中展開生活新頁⋯⋯跟目下古樸的鄉村的關係,確實匪夷所思。
 

文潔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