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指控」,只有「推崇」。亞氏給讀者看到的自然之道,都很正面的:自然的推移,總朝向善的;總引領人到美好的路途上;總有個美善的目標,等等。它的「陰暗面」,並不明顯:自然軌序的「失序」的不足,他都不誇大,不渲染。就表面說,幾乎是看不出來的。但我們得小心找出來,正正因為他的含蓄隱約。用中國傳統的諺語,叫「隱惡揚善」。這隱惡方式,與霍氏的「揚惡」,成了強烈對比。讀霍氏著作,第一印象是:自然是人的敵人,是人失序生命所陷進的網羅。人必須依賴自我的力量來克服它。成立政治社會,就是「自然推移對人不友善所生困境」的解決辦法。古今並列,使我們見到政治哲學的兩種取向。我們讀霍氏書時,當記起他與亞氏的分歧。不過要小心,因為分歧可能並不那麼大:亞氏本人並不只見到「光明面」而已。雖然,他總覺得,最好不去「揚惡」。用比較簡單的二分法,在凸顯古今政治解說的起源;並不是說,古典哲學就不談人性的惡、人的軟弱、失敗、非理性等。
不厭其煩地反覆申述,因為亞氏霍氏所代表的,是歐洲政治哲學的兩大主線。他們在哲學上的異點,形成了政治取向的不同基調;而哲學上的分歧,正是對「自然之道」有很不調和的解說。「我國情況很不一樣。明代士人,並沒有推倒先秦儒理論,反而較近一脈相承。今天的新儒學派,也推崇孔孟。就是莊子論自然,不涉成就人事與否,無關「善惡」。反而是宋儒言「天理」(其實是人理),較近「自然之道」,但取向又自不同。」近幾百年所成的西方政治學說,比較近霍氏而遠亞氏,也影響到社會價值的取捨。這是後話了。
上天所賜的稟賦,在人間並不平等。具有慎慮遠見的人很少;要其他人誠服合作、接受指揮,很難。如果目標是促成「共事」,那你把「自然之道」拉到你的一邊,不見得不好。人是自然而成的動物,活在自然的網羅中;任何人討論這個議題,能夠審慎周全,對公益會有好處。亞氏談論政治,看來都有這個考慮。他不會認為自己在向着曠野獨喊,他著書立說,是給別人讀的,也是用來影響他人的。果不如此,馬基維里的基本論點就全錯了。馬氏認為,他的書,會引起改變;他寫書,正要在大問題上改變大家的想法。很難想像,這念頭要到16世紀才會出現。
亞氏論道德論政治的書不容易讀,除了因為他寫東西簡約以外,也因為他寫得謹慎;謹慎,正因為他不願自己的作品,有不良後果。設想有人要談人的德行,一下筆就把德行打碎,讀者會怎麼想?又或者,你要討論道德,但告訴讀者說,在人世間是不能維繫道德的,因為敗壞它要比支撐它來得容易。看來面向公眾談論這些時,大家當小心謹慎點為上。倒不是說,你得像個傳道人般,只事事訓誨,只顧「隱惡揚善」。過度的「隱惡揚善」,有其弊處。可遇到理解有利而實踐有弊的話題,就應該在意,使心智成熟的人接收信息有利,又不使其他人的品格敗壞才好。最佳情況當然是能使人人得利;而這似乎就是亞氏的風格。也許這又是古典作品何以較近代作品難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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