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社團的自然法則

——《理想政體的追求:解讀《政治學》》一卷之四

我們看到人最早的社團,具兩種關係:一是男女,一是主僕。男女聯結是自然組成的,治人者治於人者相輔,家居、村落、城邦,都是自然組成的。城邦,是權力行使的中心;她的基礎,是自然的。
男女聯結,出於自然,也就是出於自然的需要;因為不是選擇的,也就是不經心智考量的,可說是「盲目」的。後面亞氏會論到城邦,他會告訴我們,城邦的基礎,也是自然的。那是不是說,從家,到村,到國,都帶有「盲目」成分?不經心智考量,也即是沒有人為的力量,可以成國嗎?還有,家的組織,除了男女,兼有主奴關係,那也是自然的。自然的推移,把一切推上某種軌序,包括治人者和治於人者。合起來,我們看到人最早的社團,具兩種關係:一是男女,一是主僕。但有些人(指的是外邦人,希臘人以外的其他民族和部落),不懂這自然的區分,把他們的女人用作奴僕。亞氏引用了好幾位詩人的說話。那是違反自然了。怎麼會發生的? 
 
亞氏顯然不認為女人在遠見慎慮的天賦上必然比男人差,他那豐富的觀察,不可能得出如此結論。女人具備那樣的能力,古今無別。古代希臘人早知。早在他以前的柏氏,也在作品中表示過,男女在這方面的平等。那亞氏引早期史詩作證,就特別有意思。外族不區分女人與奴僕。為什麼?亞氏猜測;那是因為他們中間沒有天生的治人者——他們不懂區分男女之別,治人者治於人者之別。如是,則他們也當作奴僕。簡單地說,你見到群體中的男人,如此奴役他們的女人,你就知道,他們也是受奴役的。這會很受當代女性主義者的歡迎。按亞氏的假設,女人在這方面的智力,不遜於男人,那麼這等外族何以能奴役他們的女人?那是怎樣發生的?
 
回到服從問題上。她們是自甘服膺的嗎?如果他們的女人自願當奴,我們可以說,也許她們就不配享有自由了。任何人受奴役而沒有憤慨,沒有抗拒心,他準是個天生的奴隸。可沒有人這樣形容女人,何以外族能奴役她們?最直接的猜想,最大的可能,是體力的差距。男人能夠壓制女人,就像父母能夠壓制幼童:說服不了的時候,就用強制手段。小孩要跑到馬路上,不聽話,你只得拉着他的手,不讓他走開。也許,外族的男人奴役他們的女人,手段相同。這又引出另一個論點,大家很快就會看到的。 
 
因為,亞氏很快就要探討奴隸成因的問題;他要看那樣的社會體制,是自然而成的,還是人為使然。外族男人奴役女人一事表明,女人當奴僕,純因不如男人孔武有力。男人作主,因用力駕馭。亞氏不承認用力壓人,是可為人主的條件,所以他不認為外族的成習是合理的。純憑強制力——不管體力還是武力——建立的奴隸制度,不是「恰當」的役使別人方式。(我國古代,例如說,孔孟的教誨,謂「以德服人者王,以力服人者霸」,是否頗相似?)他的基調,從沒有改變:主奴關係,只能建立在其中一方是否較有慎慮遠見。(這和孟子說的「勞心者」、「勞力者」,也很相近。)固然,這是個應然的問題;實然是否如此,那是另一問題。經驗所見的,往往是某種不平等,卻不是亞氏認為說得過去的一種。 
 
不當「屈人以力」這見解,在政治哲學上影響深遠;在實際政治上,後世的改革者,也利用來作「向力者抗爭」的辯解。在某種情況下,人起來推翻擁權的人,不惟可以理解,實亦合符公義。如此有見地的想法,卻給現代人的偏見埋沒了。不少人認為,古代希臘人知識落後,尤其亞氏;因為說他保守,甚至把他描繪為「野人」,又責他看事情絕對,看自然是不平等的,不一而足。直像世上各類政治迫害,都從他的思想開始似的,因為他「贊成不平等」。有意思的是,當霍氏提出亞氏來討論時,他埋怨的,不是亞氏欺人;剛相反,他不滿亞氏太受歡迎,太鼓動「政府得廣為認受」這傾向。他最反對的亞氏理論,在自然之道賦予每個人有個立足點,使人能判斷各樣政治情況。這等於說,臣民的權利,不來自統治者,而來自他頭上某種自然準則。這本身就夠「革命性」的,霍氏十分明白;後來更給美國《獨立宣言》諸作者善為利用引申。美國的開國元勳向英王抗爭,因為君王漸漸成為暴君。(有點像說:你要我臣服,卻不以德服我,或以能服我,而是以力壓我。那不行。《孟子·滕文公下》的說法是:「威武不能屈」。)他們聲稱擁有某些「權利」,堅持那是凡人皆有的,因為是自然賦予的。亞氏「不當屈人以力」的思想,正是後來者所追溯的。他認為世上很多事,如政治的安排,經驗所創設的制度等,都可以藉某自然的準則判斷。這樣,他不可能是個法西斯主義的原型,反而更像個「革命派」了。 
 

自然與權力的組合

 
大家看到亞氏談到這些組織、這些社團時,說它們怎樣成形的,有什麼自然的基礎等,早晚會想到那更概括的問題:亞氏是怎樣看待「自然與權力」的?怎樣看自然的軌序與群體生活中的權力行使?最簡單直率的答案,可能是這樣的:亞氏明白到,人有一些需要、動勁、才能,並不是人為的,與我們的環境、教育等無關。它們在,是自然而然的。要仔細探討什麼是「自然而然」的,是個複雜的哲學問題。就當前的目的來說,大家都會明白:我們受自然之道指引、影響、約束;諸多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或我們周遭的,是自然的力量使然。自然的推移,驅使我們走在一道,男女聯結是自然組成的,治人者治於人者相輔,也是自然組成的。合起來共同組成的,是家居。不同家居合組的,是村落,一眾村落合組的,是城邦。城邦,是權力行使的中心;她的基礎,是自然的。 
 
和「自然與人」並排着看。最容易看到的,是自然的推移把人攏在一道,最初步是異性的男女,然後一步一步向前移,最後到達一個政治體,一個政治社會,使大家不光能活在其中,更可以活出美好的生命。你可以說,所有這一切,就像蘋果在樹上,整個成長,都是自然而成的。好像說:自然成就所有,她指示出結果,也指示出邁向結果的過程。這樣說,其實言過其實。因為亞氏很快就會給我們看到,必須加進十分重要的人為元素,才能完成自然的事功。人的力量,必須牽涉在內。 
 
此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另一點,就叫作人的自然群性吧。自然的推移,好像能使人走在一起,也相互合作或扶持。「人按着本性是個政治動物」,是亞氏的名句。他所說的「政治動物」,用今天的表述,應是「社會動物」或「群性動物」。那是說,人按着自然是個合群的動物,他會與其他人共處結交,因為那對大家都有好處。人人願意和他人合群,因為那是個公利,或者叫公益。看起來,是古典政治哲學,特別是亞氏給我們描繪的圖像,是人在原始狀態下,還是有某種群性的,並不是頭荒原獨走的狼。當然,他是個智者,他不會那麼天真,以為上古之世就是個黃金時代,人人無憂無慮,一切不乏,都像神仙過日子。不是的。不是所有人都和睦相處的。那些還沒有進入文明社會的外邦人,也代表了活在較原始狀態下的部落,不合理地奴役他們的女人。 
 

人孰善惡 亞氏的「自然之道」

 
當我們問:人的早期情況是怎樣的?看看代表古典政治哲學的亞氏,又代表近代政治哲學的霍氏,大家看到的,是後向投射的不同結論。亞氏看來認為,人的自然群性,一開始就在,儘管那不是個黃金時代,嚴酷的情況必然存在,觀察那些部落就可見了。但他並沒有強調說,人最初的情況很惡劣,互相敵視,日夜防範等。他的原始圖像,較為平和。霍氏的剛相反,他否定亞氏所形容的狀態;他筆下的原始狀態,是每個人都像頭荒原獨走的狼,為了生存而對其他狼不留情的。活在進入文明以前的人,生命是短促,孤獨,又殘忍的。古人認為,政治社會源自人的自然群性;近人認為,那是源自人的絕望與恐懼。在上古之世,人人都懷着天生不友善的本性,擔心遭到不測。為求自保,大家都不惜用上一切手段。那是種戰爭狀態。也沒有救贖:唯一可能是放棄很多東西,走進有組織的生活中,達到自保,也就是維護個體生命。 
 
那不是亞氏的圖像。他顯然清楚知道,古代人的生活,並不那麼風平浪靜的。光看看他說那些民族部落,男人只憑體力,強制奴役女人,就可知道,人可以怎樣對待人。直像自然群性並不存在似的,直像自然之道只帶來衝突和壓迫。如果一個社會的一半人,可以隨意欺凌另一半,只因他們當中,沒有天生的治人者和治於人者,那就不是自然群性而是自然敵意了。你甚至可以說,那是對自然之道的嚴厲指控。不必找霍氏,拿着亞氏這兩句,你有足夠材料「指控自然」了。自然不錯「攏合」我們;但在沒有自然領袖與自然臣民情況下,它是「分拆」我們。不然他們就不會役使女人,使他們自己也變得當受奴役了。可見人處在原始狀態底下,沒有有組織的生活,沒有治人者治於人者,情況很糟。從上古邁向文明,是個自然過程,但並不風平浪靜。所以人需要教化;所以僅靠自然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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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