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後天,自然/人為,孰輕孰重?」這一問題既複雜也富爭論。我們也不可能在這裏解決它。就當前的目的來說,我們嘗試明白亞氏在說什麼。對我們來說,是不應用自己那狹窄的視界,先入為主地用近代人的意識,去充塞了我們的思辨空間,忽視了亞氏提出的可能。
另一個論點,是認為亞氏哲學已「過時」,因為他受到他那時代和文化的局限。也許是,也許不是。是與不是,我們不會知道——如果我們的分析,本身就受「文化局限」的?如果我們只懂得用當前盛行的意識形態來衡量他?如果我們的思辨標準,是來自19世紀末的歐洲,或20世紀末的亞洲,我們怎能冷靜客觀地評論,他的理論公允與否?合理與否?政治關係的探討,可以用很「政治」的角度從事的;今天研究國際關係的學者,多採這途徑。要了解國家本質的問題,並不在贊成或反對不平等,而在明白亞氏的論點。那樣的論點,何以出自這位智者?如果他不在說瞎話,那他在說什麼?是不是無理取鬧?最簡單的答案是:他懂得觀察人。
觀察入微的亞氏
他指引我們審視眾生。但人,總有保守傾向。那他基本上也是個「保守主義」者?這觀察也不無道理。他怎樣避過那樣的「指控」?細讀亞氏書,你會發覺,他觀察入微,洞悉清楚;他不只頭腦敏銳,且思想開放,從不受困於保守的成見,因為他相信,知識不能受制於純經驗累積。哲學思考,並不就是重複你所見到的。所以,他並沒有掉進那保守主義的窠臼。幾乎在他所有作品中,他都用前人意見作起點。不管討論什麼,他總問:一般意見怎樣?然後他去審視各觀點,棄掉了不合理的、前後不一致的、經驗知道不行的,自己綜合起來,添上自己反省後的意見。這倒不像個保守主義者的作法。他往往把觀察的記錄,系統鋪排,再提升到得出原則的層次。雖然,現代人回顧,會覺得他整個系統傾向保守。
暫時我們看到的,主要有兩點。一是最早期的、最基本的人類組織——家庭,是男女合組的;目的是留下肖己者,當然是指父母子女了,那是自然而然的。(按着定義,如果一個居室,不由異性組成,因而不可能留下(生物意義上的)肖己者,那就不是一個家了。當代鼓吹同性婚姻的人,指摘亞氏保守,他也無可反駁。不過他說的「家」,依然是普遍接受的形式。)另一是家的維繫,除了必要的男女以外,還有另一種關係,就是主奴關係,那也是自然的。一個社會,使人人都有好的體格,又同時有好的頭腦,那固然十分理想。亞氏顯然說的是另一種情況:有些人較精明,有遠見;有些人則相反。他喜歡用 phronesis 來形容前者(英文多作 prudence,我們說「慎慮」,就是說人思慮精明謹慎的意思)。
有沒有可能說,有些人是缺乏慎慮的︑沒有什麼前瞻能力的?說白一點,就是不懂得看顧自己的?當然是個經驗觀察的問題了。這類經驗,很普遍;不論在過去、在當下,甚至在將來,都會有那樣的人。先別說那是因為遺傳基因或是什麼的,我們(文明社會)有責任去照顧他們;也就是說,總有人得指引他們行事。「有人得照顧他們」,是個人人耳熟能詳的習用語;我們一般都不去想想,這背後的概念是什麼。我敢說,對不懂瞻前顧後的人,你得幫助、你得教導他們作事。在今天的社會,也許他們都是少數人;人數多寡,用什麼辦法指導等,都是技術問題,不是考慮重點。我們也不是說:就役使他們吧。當認真看看,是否自然而然會有這些人——不論何時何地的,需要別人照顧的?(小孩不算在內。)看來答案是肯定的。
退一步問問自己:那樣不同的人,一起活在很原始的條件下,生活需求迫人,會怎樣?今天的人,身處比較富足的社會,要他倒轉來向後投射,頗不容易。現代社會,條件較好;有人要別人照顧嗎,也不困難。古代社會,使經濟環境不好,生活較差,需要別人教導、指引的人又不少,那麼你所缺乏的,由別人看顧;別人所需的,你也得付出。你也得幫助別人,起碼有個用處,讓大家都能生存,可以說是個互利的安排。這是靜靜的「引領」大家接受亞氏的結論?非也。結論,待看過所有論說後才下不遲。我的目的,在盡力使大家明白他在說什麼。有沒有可能他不是個小人?如果他說的沒有錯,那他在想什麼?如果他是錯了,那錯在什麼地方?
憑他的觀察,他一定知道有那些人,需要別人的看顧指點,而他們自己所能作的,是利用體力幹活。他們能夠工作,只是需要人家告之怎樣做。古代力田的,並不是人人都懂農務;有知識與經驗的,知道從播種到收成的,氣候土壤等變化,諸如此類。到了今天,不少人有自己的小園圃了,很多人還是不善處理的;他們也得向懂的人請教園藝。我服從他的指揮,因為他懂我不懂;他知道怎樣因時因地制宜,知道不作什麼,會有怎樣的後果。他指引我,同時要求我也出力,而我能付出的是體力,那也沒有什麼不對。這是最雛型的主僕合作形式,也是亞氏所謂最早期的、除了男女以外另一種組織形式,一種勞心者與勞力者,治人者與治於人者的聯合體,都是自然而然成立的。
亞氏的樂觀結論
說似輕鬆。可是,稍用心想一下,會發現個大問題;而這個困難,亞氏一字不提。想像一個短小精悍又有頭腦的人,懂農務又有前瞻;另一個高大粗壯的漢子,呆頭呆腦又不懂事。小子吩咐大漢做事,大漢說:不,我不幹。小子說:你不合作,我們大家都不會好過。大漢說:我不相信。(上文討論的前提,是勞力者得聽從勞心者的指示,才達兩利的。現在的情況,使本來的前提無法再進一步。)小子說:你這樣嗎,實在很笨。大漢說:我覺得受到冒犯,看我就來修理你!不管後果如何,我們都可以想像那情況,而那是2,000多年前的背景。原先的假設是:勞力者聽從勞心者,現在不成立了。固然,理想的情況是,大漢說:對。我明白你意思。我自己真箇不懂,就按你指示做吧,那樣合作會較好。果如是,當然萬事大吉,力者與智者合作。用今天的術語說,叫雙贏之局。果不是呢?
人與人最早期的、自然而然的聯結,亞氏並沒有提到這個;他的故事並不完整。但主奴關係,又確實存在。那當在他的模式中,加上補充。比如說,勞心者一定有某種辦法,使勞力者聽命;他可以運用說服力——那不一定不可能;他也可以用其他形式。直接使用壓迫?很難想像;很難相信那勞心者就憑壓迫,可強他人就範。雖然亞氏在這裏沒說,他從來認為,勞心者,是少數。反過來,是少數勞力者給多數勞心者壓倒。那更不可思議。按常理說,兩種情況都不像。如是,則亞氏所指述的勞心者,自然當作治人者的,必然要想到可行的辦法,使雙方合作。似乎最大可能是某種可軟硬兼施的手段。他本人完全沒有表示。在他的敍述中,各類見解都是那麼流暢自然,讀者就像在平直的表面上滑行。但我們得小心,在平直的表面下,可能有不平的起伏;那些起伏,可不能假設亞氏不曾考慮過。所以,讀亞氏書,要仔細,也要不停思考。
很簡單的人際關係:那天生智力較佳,自然當作治人者的,和它的反面——那自然當成為治於人者的。僅就這個已很有意思,因為它預示了一個很大的問題,甚至可以說,它預示了我們最終得考慮的政治問題。什麼叫「政治問題」?那是古代近代政治哲學都在追尋的東西。它問:什麼是最佳的政治安排?不同的人,在政治社會中,當怎樣組成、聯繫,以期達到最佳效果,使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怎樣的政治安排——例如人與人的交往,制度上的設計,等等,對大家是最好的?什麼叫活得最好?會不會就是「美好的生命」?一個合理的、文化璀璨的生命?也許,每個人都可以反省一下,自問:在政治社團、政治組織的庇護下,我怎樣才能活得最好?暫時就把這個叫作「政治問題」好了。自然之道教我們看到,有人該當治人者,有人該作治於人者;整個濃縮起來,就成了我們的政治問題。我們在一個政治架構下,怎樣才能有美好的生命?
假設亞氏是對的。順着他的思路看,在任何時空下,總有某些人較有遠見,較有智慧的。會不會假定,我們要有最佳政治安排能出現的先決條件,是讓那些人指導大家怎樣做?像現代人常說的:當政治領袖的人,應能告訴大家,你提高利率,你減少貨幣供應,你怎樣處理外匯,你會有什麼後果。又或者,你在哪裏用兵,你在哪裏撤軍,又會有什麼後果。故知美好的公眾生活,要靠有知識有眼光的人來籌畫的。為政者,該有那樣的視界,明白不同政策會帶出怎樣不同的後果。這都是前瞻︑遠見。正式地說,政治的藝術,可化約成慎慮的美德。固然,那還不夠。有讀者會懷疑,你這是賣什麼藥來了?簡直是馬基維里在說話啦!為什麼不提公義的?我們先稍安毋躁,稍後自會看到馬氏與亞氏之別。我們要慎慮,要遠瞻,同時要做個堂正的治人者,否則後果堪虞。
我們說為政者當具慎慮遠見的能力,起碼那是必備條件,是否對的?應該是。這類能力,在社會上的分布,並不均勻;你怎樣使「庸者」——多數的普通人,服膺於那「能者」——有遠見的少數?使有能力的能居領導地位?在一個多數統治的政治情況,這是個問題;在一個少數統治,什或個人統治的情況下,這同樣是個問題。任何政體,只要使能者居上位的,都有同一問題。在家族(血統)繼承的牽制下,誰來治國全看誰出生在帝王家;登帝位的可以毫無遠見與慎慮。這難題長期困擾這類帝制,所以早就有人想到君主立憲作解決辦法。
使任何政體都有賴那天生有遠見的作主,我們怎樣知道,那自然該當治於人者的,在選擇支持他們諸領袖的時候,不會出錯?會不會因此使政體動搖?這不是個人人接受的用語:自17世紀以來,歐洲思潮流行的講法,是人的不平等,是文明造成的,不是自然之道使然。近世更然,大家都不願接受「不平等有自然基礎」的論調。但我們在討論亞氏的想法。如果我們看到這個主奴情況,也就是自然而生的治人者和治於人者的情況,早在原始家庭已出現,那我們可以推想,同樣情況,會出現在所有社團身上,也許尤其是出現在城邦身上。這不僅從「政治問題」上可見,在任何有教導有受教的情形上,也可應用。那需要接受別人指揮、教導的,怎麼會俯首貼耳的接受?你要具備少許的智能,才會願意接受別人的指揮;而那智能,卻又正是你所缺乏的!那麼從這觀點看,有才智的給無知輩來統治,怎會合自然之理?
想像一個大學的講堂。一眾學子安靜的坐着,聚精會神地聆聽。老師提出問題:怎麼會有人自認有資格教導別人,指引別人,而其他人又願意聽從指導的?看來是大家都意識到,那樣協調合作,對大家都有助。當然,課堂與政治的情況不全一樣:教授在課堂上,並不指揮你怎樣作事,他只指導你怎樣去思考什麼叫真理。從正面看,如果多數人都能這樣相處,問題不大。也許亞氏認為,在人的群體中,有些東西能使人各安其分,上下互補的。如果真有那樣的事物,我們就更可以相信,人按着自然是群性的。那東西是什麼?他沒有說;似乎有點弔詭:把人攏在一道的,是因為人有不平等;而不平等,正正是所以使人分開的。人能夠合群,是自然的推移,還是盲目的機遇使然?這是個大問題,我們不能在此討論;從整體看,亞氏是樂觀了一點。他的樂觀,是不是盲目的?不必在這裏先下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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