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道賦予人的,是個不平等的情況。人人天生具有不同的稟賦;有人的天分在此,有人的能力在彼。自從人把智力體能畫分高下開始,人就認定了那區別是不平等的。假如我們就此打住,說有些人科學頭腦精密,有些人足球踢得靈巧,然後不再說下去,那倒簡單。就各自從事,也沒有人會要求索取什麼。可亞氏並沒有停在那裏;他認為,有心智的,就是種給指示的資格;有體力的,就是種從命令的條件。主僕位置自然生成。這說法,當好好的審視。怎樣去看這個問題?有什麼考量,可以支持或反駁上述主張?試試轉換焦點,再繞回這個問題。
觀人論事:何謂善、何謂惡
假定有人對你說:勇敢是善,懦弱是惡。先不必討論什麼叫善惡,先設想大家都明白善惡。那麼,你得想想該怎樣看待那問題。誠實的自問:你寧願當勇者,還是當懦夫?相信絕大多數人願作勇者。當然,你可能在不同位置上,先計算。例子多着。你勇敢嗎?可遇上較多困難。誰在戰場上先給敵人射倒?一定不是躲在後方的懦夫。勇敢,可給你招致麻煩;懦弱,也許對你有利。儘管如此,如果再問一遍:你寧選勇氣還是怯懦?答案仍會是一面倒的;也不牽涉到特定文化或社會價值。看來不論什麼文化,都有相近的取捨。勇敢,帶來榮譽;懦弱,負上惡名。毀譽有別,人性使然;這個設想,當屬普遍,與社會文化無關。跑到世上任何角落,你會得到同樣的結論;而且,這與社會先進與否也無關。個別例外,可能會有的;那不會推翻設想,反而適足以證明其普遍性質。
回到智力體力的比較。假設這樣問:使智力放得高於體力,是合是不合?如果是合,你有什麼證據?如果要從這裏找出治人者的條件或資格,你當找什麼?正如我們剛舉過的例子:你到不同的社會,提出「勇敢與懦弱」的問題,會有同一個答案。現在你舉一個平行的例子。你問:智力與體力,何者為先?完全不涉欺壓他人,或剝奪他的權利,或奴役他,只是個簡單的問題:心智的能力與身體的能力,何者較受尊敬、較有威望?相信你會得出同一答案,和上面例子一樣。這也許未能證明什麼,但足以是個很好的指標。
亞氏在這裏所作的,像在反映人類的普遍理解。他像在告訴讀者,你觀察人,看着他們稱道什麼,譴責什麼,也看看那背後的理由。我們觀人論事,品評高低,好像背後都有個判別的準則,知道何謂尊、何謂卑;何謂貴、何謂賤。而這些,都是人性使然;也就是說,是來自自然的。我們先不要誤會,亞氏不是個浪漫色彩的智者,他論事也不帶「溫情主義」的。他從不認為,所有人都能恰當判斷事情。他嘗試要調和的,是兩點:一方面,人人並不都能行使恰當判斷力;另一方面,在很多廣義的理解上,人人都像走往同一方向。大家好像都明白到,崇高是什麼,卑劣是什麼;縱然在個別判斷上,大家並不盡同。
說到這裏,難題來了。你一定會想:縱使上說屬實,我們真箇見到高下之分,確有普遍傾向,等等;但我們就當把這全歸因於自然之道嗎?抑或說,那其實是後天環境使然?不是從小教導我們,人的才智地位較高?不是老師父母都說,勇敢可敬、怯懦可鄙嗎?這些,不都從灌輸來的︑人為訓練的?這是目前我們腦袋在想的問題。其實我們想的,還不只這個。我們有個很強的傾向,盡量不把人的品性歸因於自然;尤其人性中美好的特質——當然也包括不好的——總說成是人為的,是後天培養的。這類說法,跟近世社會政治思潮很有關係。思考這類問題時,我們當看得全面一點;說「人的天性不足論,什麼都是後天習慣養成」這一論點,本身也是人為(文化)灌輸養成。現代人傾向把事功歸於人。我們覺得,國家是人創制的,社會是人建立的;移山填海,靠的是人一雙手;人為的努力,可以改變一切,克服一切。比起今人的自我膨脹,古人是謙厚恭順多了。要研讀古典政治哲學,我們不能把這常亙眼前的自視意識,看作唯一的視界。尼采(F. Nietzsche)會告訴我們說,大家這樣做,是因為除此以外別無其他視界。可尼采本人,卻從不囿於這自視的視界;從不「受制」於那樣的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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