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什麼叫政治社團。亞氏說它是最高(權力)的,也是涵蓋面最廣的;在這意義上,他指的是國家,雖然,城邦,我們在本書導言中說過,並不只是現代所說的「國家」。其次,說國家涵蓋其他社團,是什麼意思?是指它完全統馭所有組合,還是指其他組合都包含在它裡面,所以全部都是組成它的一部分?如果是後者,那組合是較平面的,也較鬆散的;如果是前者,那組合是較垂直的,也較全攝的。但他說它追求至善,至善,當然涵蓋了所有組成部分;那是給全體社團成員最完整的、最美好的生命了。國家中其他社團所追求的善,都只能是次級的,都沒有那權力去執行。在《倫理學》中,他早表明,政治家(立法者)的職責,在制定法律,引導人民走向美善的生活,而政治哲學,正在教導立法者如何行事。
界定國家是最高權力的機構,固然可以,倒不必是無孔不入的涵蓋一切;權力行使,何時該行,何時不該行,可以有很多看法。亞氏讓國家這個最高權力,為追求至善而可無制地統馭一切,因為他用「涵蓋」這模稜兩可的字眼,也因為他不清楚分開那「垂直的」和那「平面的」兩重意義。站在近代人的角度看,如果「國家」是包含了社會上所有層面,那說國家的目的是公民的全面美好生命,當無不可;那並不就是說,社會上的政治機構(國家體制),就一定牽涉到公民追求美好生命的每一個方相(層面)。因為,成就那生命,有賴許許多多其他的善:個人的,各類社團或組織的。人除了屬於最高社團(國家),還屬於其他社團的,像家庭、學校、教會、公司,等等;公民身份,只佔他一環。現代社會要求公私分明,認為那比較合理。但我們當記得,城邦,是國家(公)和社會(私)混而為一的社團。那不只是當時的實況;在後面會看到,亞氏還有理論上的解釋,為什麼當如此。
從家庭到村落到城邦
他接着說的,是有人認為,從家庭而村落而城邦,都追求某種善,都會是一個人去領導的——就像帝制般:家有一家之主,村有一村之長,國有一國之君。這是柏氏在Politicus中的觀點。就像說:人口多寡不同,其為領導則一。亞氏不同意。如果這樣,根本不必有一門獨立的學科叫「政治學」。所以在書一開始,他就要釐清各類他覺得不對的觀念。他要把城邦按不同部分拆開,使大家看到它真正本質,跟家庭很不同。要明白這過程,他就要從家庭着手,帶大家走到他的結論:城邦是自然形式的。但這結論,卻離開了原先的問題。我們一步一步看,亞氏是怎樣推論的;而他的推論,與我們的齊家治國,又自不同。
村長國君,都要帶領下屬的社團,都要表現領袖才。領袖才,是否用到任何崗位上都是一樣的?你能否教導這個像教導數學一樣,學過的人都立刻懂,更可應用的?(近來,在中外雜誌上,都見有學府登的告白,宣稱可訓練成功的領袖。)我們可以送你到「領袖訓練學校」,待你修業期滿,就可以當一個成功的父親?商人?老師?將軍?總理?舉一個平行的例子。有沒有推銷術這回事?有些機構(像百貨店)說,有。店中售貨員是流動的:時而賣鞋,時而賣書。目的不錯是一樣的:把東西賣出去。你也許覺得不是味兒:今天向你售書的,昨天向你售鞋;就像「物品雖異,其為售賣則一」似的。我們會有懷疑。同樣,我們看教學也是這樣。你可以訓練一個人授課技能,而不管他授的是什麼課?教數學和教歷史,都是一樣?你不需要認識你的課題,才好教學?反過來說,你懂歷史,或數學,也不見得就是個稱職的老師。也許你善忘,也許你只顧說你自己喜歡的東西,忽略了學生該知道的東西。如是,你也不是個好老師。可見你可以懂教學但不懂課題,也可以懂課題而不懂教學。兩方都有問題。這樣,我們大可懷疑,是否可以訓練純領袖才而不必理會領導什麼的?
亞氏的論調,顯然和柏氏與蘇格拉底的相反。他們說,治術是領袖所要的善——不管領導的,是一家還是一國。亞氏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組合或社團;每個組合,都追求某種善。那不同的團體,就追求不同的善了。小社團的主子,大社團的領袖,各自追求的,不會是同一種善。對亞氏立論來看,差別很大,否則他不會一開始就先談這個問題。他的理論,是要看具體的善:此組別,此主子,此善;彼社團,彼領袖,彼善。這跟柏氏那「善」的意念——所有種種的善,都指向一終極的、意念上的善——背道而馳。同一論點,在《倫理學》中也可見到。他似乎覺得這個十分重要,影響到後面整體理論,所以要先澄清。明白這點,對我們了解後面的論說,很有助益。
從最基本單元研究城邦
他跟着說,看這個問題,就讓我們用上探討其他事物的步驟來做吧。是什麼事物,他沒有說;應該是自然科學的東西。方法也很簡單:研究城邦,當從它最小的單元,最基本的組成物開始。[原文作eschaton,是指「本身不和其他事物共組」的意思。英文多作component,就是itself uncompounded,所以說是最基本的單元,或部分。]亞氏的理論,看來是這樣的:你要明白世上諸多事物,當從每事的最基本單元着手;也就是說,那單元,就是你「無法再用上更小的單元來解釋它」的東西。在這裡,我們無法也無必要討論「那東西是否可知」的形上問題;但就是在《倫理學》中吧,他也論到eschata,原意是末端、終極(the Ultimate)。末端,有兩頭:最大的,最全面的終極,是宇宙;最小的,最簡單的,就是那基本的組成物。
「終極」這東西,也存於其他事上,例如:你要解釋某事。解釋,有個過程。過程,有沒有起點?你可以說理而沒有起點嗎?很早以前的幾何學家已證明說,你不能講理而沒有起端的。所以我們有公理(或叫公設),正因為有些命題是不能證明的,否則我們就不需要公理了。公理就像個終極,像個起點;你要直接示範證明它,結果只會是某種循環論證,或省略論題。我們說: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就是一例。某些命題,本質上是不能證明的,你只能有某種直覺基礎。我們看好些說理的起點,很多時會發覺,那起點本身是無法進一步解釋的。這就是亞氏說eschaton的意思:一個末端。末端有起端有終端:萬事從起端來,往終端去。[我國古人的說法:「物有本末,事有終始」。]在《倫理學》中,他給我們看到,世上諸多事物,你不可能進一步闡釋的,有時甚至是無可理解的,卻是解說他事的不可或缺的起端。
(本文為《理想政體的追求:解讀《政治學》》一卷:從人到城邦,獲作者授權轉載。)
(封面圖片:Pixarbay)
書名:《理想政體的追求:解讀《政治學》》
作者:鄧文正
類別:哲學
出版日期:2016 年 4 月 5 日
頁數:576
規格:165mm(W)x 220mm(H)/ 單色 / 平裝
ISBN:978-988-8265-07-7
定價:HK$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