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永遠都只會感到時間過得快、很快、太快了。海德格曾精確地討論人為歷史動物,過去,現在與未來等時間三態對意識運作有所影響,這份難以言喻的深刻感受,卻真的在人到暮年的時候愈發深刻。
有趣的是我們眼中只有別人,會對他人生命的變化大驚小怪,為他們的生、老、病、死作出嘅嘆,對別人的外表猶其敏銳,背裏評頭品足。「看他胖得那個模樣,不顧身世」,「她是病了,怎麼衰老得這樣的快!」甚少人對自己的變化作出等同的驚訝;事實是我們對自己不是一無所知,便是選擇否認,直至心裏頭知道今非昔比了,便選擇相信今天勝於昨日。
後中年的人較有智慧?美國朋友慶祝生日,高興自己50歲,真正品嘗生的樂趣,感到自己成熟了,經濟有了基礎,同時懂得欣賞自己及他人。原來當名、利、色、權化為烏有,知道人走茶涼的滋味,發現婚姻無味且具威脅性,還有身體跟理想密切相關(例如體重令自己與高跟鞋和快速跑步無緣)的時候,人會客觀地衡量自己達到理想的能力,繼而對人生的一切,作出實際而又聰明的調整。
高柏歷的後中年
同樣的歷程發生於艾莉森.高柏歷(Alison Gopnik)的後中年日子裏,但這位研究發展心理學的暢銷作家,竟然受到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休姆(Hume)的啟蒙,重新整頓自己的價值觀,直至走出陰霾。這不禁令我想到由理性主義走向經驗主義的哲學史,難道也是人生歷程的縮影?
高柏歷非常傳神地敍述自己後中年的心路歷程:回想16歲時開始醉心於認知科學及分析哲學,25歲取得博士學位,隨後任教於貝克萊大學;曾有過踏實的婚姻並為三子之母。其時她好像很清楚自己是誰,並以兒童心理學家為自己的專業。後中年日子開始了,如狂風落葉;婚姻散了,孩子也長大離開,她也毅然搬離了老家,住進又冷又落寞的房子。她吃不好睡不安,無心她的研究工作,這才突然發覺英國經驗主義者休姆也曾在蘇格蘭寒冷的日子裏崩潰,抑鬱。但休姆好過來了,並在此時完成了他的代表作《人性論》。
高柏歷特別留心《人性論》中關於知覺的真理:當人能走進自己的內心裏頭時,最能抓住的便是至為基本的身體知覺:冷暖自知,還有光與暗,愛和恨,痛苦與歡愉……。知覺以外,再無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人到後中年,後知後覺地揭穿了形上學的神秘面紗,原來紗後空無一物。人生只是連串起伏的經驗,有人步過的甚至是日復一日無風無浪的經驗平原。如果把對死後生命的迷思都放下,反而更能欣賞人只有一生的珍貴時刻。
休姆在寒冷的蘇格蘭房子裏思索,高柏歷在飢寒當中閱讀。她繼而領悟到從形而上到形而下的召喚,那並不單只要燃起火爐來取暖,更要放棄過度自我帶起的自憐,回到生活的基本與尋常,如此便減卻了不必要的失望與痛苦。1734年時的休姆,也是如此進行自我救贖的?
(封面圖片:亞新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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