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一周,參加了幾個有關教育的會,都與人工智能有關。去年熱議的是ChatGPT,中文往往譯成生成式人工智能。現在的討論往往簡約成AI,即人工智能。內地也有稱為機器智能,其實是更準確的名詞,也符合「人與機」對立的討論。不過內地又有不少談論數字智能,好像不太貼切,因為digital好像不能代表討論的內涵,但也出現了「數智」的說法。
本文從眾,就用人工智能。科技層出不窮,年前曾經一度火熱的「元宇宙」,但比較玄,只有小眾討論;迅即被人人可用的ChatGPT取代了話題。這裏就今個會議所得,與讀者分享。
人工智能 威脅答題式考試
第一,人工智能與尋找答案。聽了幾個非常精采的演講,難免覺得,很多講者雖然有很深刻的分析,不知不覺還是把人工智能看成是搜索引擎(search engine),也就是把人工智能的運用,集中在尋找答案。
要尋找答案,可以上Google,內地上百度,就會有答案。我們平常的生活已是如此,不必靠人工智能。但是,如何表達答案,卻是人工智能的特點。比如說,假如要知道「熱的傳遞」有哪幾種方式,用搜索引擎馬上就有答案:3種方式──傳導、對流、輻射。但是同樣的問題,人工智能可以有幾種答案,可以詳細,也可以精簡;可以供小學,也可以供高年級。關鍵在我們要求它如何回答。就同樣的問題,曾經要求人工智能為小學三年級的教學提供教案(teaching plan),為中學二年級的學生提供教案,為三年級的學生提供自學/預習方案。也可以要求人工智能提供淺白一點/深入一點的介紹。都是半秒鐘就有「成品」生成。這是搜索引擎做不到的。人工智能的特點就是可以生成「成品」。
它是根據我們的指示,把庫存中的資料合成,產出需要的成品。而不是簡單地為我們提供答案。同時,由於它庫存的資料非常豐富,合成的過程也沒有唯一的公式,因此不同的人、不同的時間產出的成品可以不一樣,雖然根據同樣的指示。當然,若是庫存資料沒有的,它也許會亂說一通;不過,隨着時間的推移,累積漸多,這種情況會愈來愈少。
第二,教育界的恐懼。去年ChatGPT出台不久,美國許多大學慌忙禁用;當時美國的學區也幾乎全部禁用。後來才逐步開放,而每所大學、各個學區開放的程度、方法、速度都很不一樣。為什麼?大學和學區關注的,不外是學生的作業和考試,怕人工智能代替了學生,抄襲、作弊、代寫、頂替……
這些都不外是某種形式的「答題」。而答題是人工智能的拿手好戲。假如要問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起因,人工智能可以幾乎瞬時有答案,而且可以根據用者的指示,可長可短、可深可淺。平常小學常用的作業──填充、造句、改錯、重組,要是用人工智能,簡直是易如反掌,也可以瞬間完成。學生的暑期作業往往要做讀書報告,那更是人工智能的拿手好戲。它可以不到一秒鐘做出一篇《天龍八部》的讀書報告,可長可短;長到幾千字,短到幾十字。這說明:人工智能不會替代學生讀書,但卻可以替代學生寫讀書報告。對於要求學生做讀書報告的教師來說,多麼可怕!
生成式工具 不再有標準答案
這說明什麼?挑戰何在?其實可怕的不是人工智能,而是「答題」這回事。本欄提過多次,假如考試的試場允許帶手提電話,又或者允許帶電腦,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還可以簡單地要求「答題」嗎?「答題」式的考試恐怕就會崩潰。其實,有了搜索引擎,人類就已經可以繞過記憶事實的需要;而有了人工智能的工具,人類也可以繞過「答題」的考驗。
有問題,用手機在網上尋找答案,不已經是我們生活的常態嗎?為什麼偏偏學生考試就不能按照這種常態?現在仍然佔主流的考試方式,不是有點滑稽嗎?
第三,無需記憶,無需答題,還要考試嗎?筆者曾經根據學習科學的原理,覺得考試需要從考學生「懂什麼」,轉為考學生「能做什麼」。陸慧英教授在一個會上提出,學生的學習應該是「產出性」的學習。也就是發揮人類智能,去運用人工智能,「產出」成品。這也是人類運用工具的基本形態。
但若如此,就不可能期望所有學生得出同樣的「成品」,也就是說不會再有標準答案。這就顛覆了考試的整個概念。沒有標準答案,也就是說考試沒有了「測量」的劃一標尺,因此沒有了「測評」的功能。也就是說沒有了把學生劃分優劣的作用。
本欄不厭其詳地提過,現代的學校制度,是在工業社會頂峰時期才出現的,是把人分等分類的機制,以迎合工業社會的勞動力需求。用今天的話說,也就是把人類轉變為各類各等的人力資源。因此需要有考試這樣的機制,它的功能就是要測評學生的優劣。可以說,考試是現代學校制度的主軸。
賦權學生 成為學習的主體
在傳統的工業社會,對學生個人來說,考試是一生前途所繫。隨着社會的根本性變化,現代教育制度也遇到根本性的挑戰,核心就是考試。那是因為,面對變幻莫測的未來,考試的承諾,正在逐漸消失。即使不看未來,就看現在,學生在學時期,學生、家長、教師都會對考試的成績非常緊張;但是環顧周圍,30多歲40歲的人誰還會關注你以前在學校考試的表現?
第四,人工智能的出現是科技發展的結果,並非由於社會的發展。但是它的出現又恰巧出現在機構碎片化、工作個人化的「後工業時代」。
在這種社會形態下,筆者悟出4句話:單靠學歷,難以一生受用;單一經歷,難以擁抱挑戰;徒有分數,難以面對社會;服從常規,難以生存立足。
這也反映在年輕人的的職業形態,也總結為5句話:對口就業,已非必然;轉工轉行,家常便飯;間歇就業,頭腦清醒;創業自僱,眾目所羨;網紅帶貨,怡然自得。
社會需要的,是很多能夠適應變幻的社會、能夠面對無法預測的挑戰、能夠在不確定的未來掌握自己的前途,這樣的堅強的個人。人工智能的發展給個人獨立工作、獨立生活、獨立學習提供了工具,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
因此,就教育而言,筆者認為,教育的前途在於把學習還給學生。現在不斷有人提議要「讓學生成為主動的學習者」(active learners),也有提倡「讓學生成為自我調節的學習者」(self-regulated learners);人工智能是一個唾手可得的工具,即使是課程規定和考試所需。也許更應該提倡讓學生成為自主、自立、自為的學習者,也就是把學生從課程與考試的規限下釋放出來。應該賦權學生,讓他們成為學習的主體、學習的主人,也就是發揮學生的能動性(內地對近年流行的Agency的翻譯)。
第五,需要提醒:學校教育的考試形態有其深固的文化因素,難以期望會短期消失。教師和家長也許必須學習與應試文化共存:讓學生考好試,不在話下。否則,對不起學生。然而,若不在考試之外創造更多的空間,給予學生更多的學習自主權,我們將會更嚴重地危害學生的未來。
此外,先進的教育是否就寓於先進的科技?先進的科技是否就是社會的未來?下周再議。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