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前談到批改的種種,以及有關的科技應用,包括學生與AI的測評、互動、互評,等等。討論這些的基本理念,是「把學習還給學生」。之後在不同的場合的觀察,開始悟出,「把學習還給學生」,聽者容易贊同,但是可以有各種不同的理解,實踐起來並不容易。所以覺得,難免要重複這句話的背景。
這句話,並不是什麼虛無的先進教育理念,而是社會發展的形勢所迫。目前全球的學校制度,都是工業社會頂峰時期的產物,用來配合社會上的人力需求,現在叫做人力資源。其形態類似工業生產。二戰之後,這種概念又有了人力資本的理論支撐,更加固定了教育的經濟功能。在教育制度內部,就演繹為配合金字塔形勞力市場的金字塔形教育層次,教育承擔着把人類篩選、擇優、淘汰的功能。基層的教育工作者,也會有這樣的潛意識,不知不覺中以分數與成績作為教育學生的目標,作為評定學生高低、優劣、成敗的標準。而成績與分數,又的確可以為學生提供一勞永逸的社會入場券。成績與分數,又會塑造學生的價值觀。
社會無常 學習不斷
簡單來說,學生也會把獲得好成績,作為在校時期的基本目標;家長也會認為,孩子「念好書」,是他們最重要的責任。而什麼叫獲得好成績,那就是根據有限的課程內容,完成規定的學校過程,應對狹窄的考試要求,接受教育制度的嚴格評核,看自己可以拿到什麼入場券。學生並不擁有自己的學習,他們在學校的生活,是人家安排給自己的,而學校生活的結果,學生是無法掌握的。
然而,社會變了!學生面對的是千變萬化的前途,是時刻變幻的社會,再也沒有一勞永逸的入場券。學校經歷與工作現實的關係,變了。筆者在這裏重複四句話:單靠學歷,難以一生受用;單一經歷,難以擁抱挑戰;徒有分數,難以面對社會;服從常規,難以生存立足。
也就是說,現存的教育制度給他們的承諾,逐漸失效,頂多是短期的。因此,學生將會度過一個不斷應變的一生,也就是不斷學習的一生。香港課程改革提出的「學會學習」,就是因此而提出來的。也就是授以「魚」與授以「漁」的分別。我們要問學生的,不是「你懂得什麼?」而是「你能面對將來的一生嗎?」
「把學習還給學生」,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提出來的。提出這一句,是因為我們現在的教育,是為學生鋪好了一條軌道,只要他們上了軌道,教育就大功告成。或者說是把學生放上一條工業生產線,學生順着學校這條運輸帶,經歷不同的工序,經歷不斷的質量控制和品質分流,送進社會的各個階層。
這在傳統的工業社會,正好適應了社會的需要。不管學生有沒有意願,都只有乖乖地順從這個制度。能夠適應而不斷努力的,就能進入較高的教育階段,畢業後進入較高的社會階層。不適應的、不願意努力的、不知道如何努力的、自己努力的方向不對頭的……就只能進入較低的社會階層。
被動學習 局限前景
這裏有兩個例子。例一,2000年代,筆者當大學舍監的時候,一名來自上海的宿生,訴說:「我這個人很有理想,就是要進一所好大學;現在進了,我沒有了理想。」進大學,變成了她理想的終結。因為她經過的整個教育過程──學校+家庭,都替她安排了「學習」生活的內容、過程與目標;她從來沒有擁有屬於她自己的學習。
例二,也是2000年代,筆者在哈佛教文化與教育的課。來自法學院的一名學生,本身已是上海的執業律師,分享她的教育經歷。她父親善用激將法:「我看你就是進不了重點高中」,她於是就努力考進了重點高中;「法律是最牛的,我看你就是進不了法律學院」,結果她就考進了法律學院。接近30歲,她才想到:「我真的喜歡當律師嗎?」在堂上慟哭起來了;周圍的同學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安慰她……她從小成績一直都非常好,但是她的學習歷程,卻不是自己掌握的。她並不擁有自己的學習。
這兩位,算是醒悟了的。還有許多還在混沌中掙扎,覺得自己在學校、在大學是內地所謂「學霸」,學校告訴他們是精英,在社會上理應通行無阻;但是生命卻並不順利。就像本欄介紹過的,精英雲集的哈佛商學院,也有許多畢業生事業失敗、家庭不和,甚至犯事坐牢的。教育制度的承諾,並沒有保證實現。
至於更多當代的年輕人,筆者也有5句話,描述他們的客觀現實與主觀心態:對口就業,已非必然;轉工轉行,家常便飯;斜杠多能,理所當然;間歇就業,保持清醒;創業自僱,眾目所羨;網紅帶貨,怡然自得。現實已經變了!變得我們老一輩的,難以思議了!
面對這樣變化了的現實,和反映現實變化的意識,我們的教育作了什麼變化?作為教育工作者,我們是否應該讓學生能夠在他們面臨的現實中生活?作為家長,我們是否應該讓子女能夠自如地度過一生?總之,不讓他們在一條糊裏糊塗的隧道裏被動地度過他們的青春。
學生主體 迎接未來
但是,應該說,大多數的教育工作者、大多數的家長,都不是刻意要妨礙青少年的前途,反而是希望為他們尋找美好的前途。事實卻是,我們刻意為他們設計的教育過程,往往是以為可以「瞄準」某個方向發展;而這種「瞄準」的意念,卻恰恰已經不符合今天的現實,更遑論青少年明天的現實?
教育是一個很大的社會體系,幾乎是最大的社會體系。以經濟話語支撐的、考試成績貫串的教育體系,結構嚴謹,根深柢固,要改變談何容易。不論是教育工作者還是家長,大都以傳統的慣性思維看待教育,以為教育就是自己熟悉的一回事。這是難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日常的教育活動,繁重而密集,不容許輕易離開日常的「正規」,沒有多少大幅創新的空間;不可能忽然產生新的思維去考慮教育。怎麼辦?
教育的前景,有兩種可能。一是本身沒有變革,維持傳統工業社會的格局,終於變成陳舊而被社會鄙棄;不少發達國家大學生退學,幾乎所有社會都出現青少年憂鬱和迷茫的危機,已經是非常嚴重的警號。二是在教育體系內部,尋找突破點,讓學生不再被制度的設計所擺弄,不再被預設的目標所牽引,而是成為自己生活的主人,成為學習的主人;讓他們能夠面對甚至擁抱前面的世界。也就是今天到處提倡的self-regulated learners, active learners;或者流行的說法,煥發學生的能動性(Agency)。
後者是可見而可行的突破點,「把學習還給學生」並非無病呻吟。本文花了整篇的篇幅,不厭其詳,不忌重複舊話,就是想說明「把學習還給學生」是一個關鍵的入手概念。筆者有機會見識不同社會號稱的「教育改革」,最近又有不少機會見識科技發展用於教育的「現代化」;是耶?非耶?關鍵就是一條:是否「把學習還給學生」。即使是非常開放的理念,例如「以學生為中心」、「把教轉為學」、「學習個性化」等,有時候用「把學習還給學生」作為試劑,也可以測出其「先進」的方向與程度。以後再論。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