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橫裏殺出阿拉伯語的議論,建議的士司機以阿拉伯語標示等等。也許這是不加思索之作。其實,又何止阿拉伯語?又何止只面對中東的客人?照說,今天的的士司機,都是香港義務教育中長大的,按道理不會不懂英語,不過仍然有難以用英語應對的,與香港的「國際城市」品牌很不相符(話得說回來,近年的的士司機,不少是退休或退職的專業人士,英語非常流利)。
但是,中東國家,人口中往往外勞超過國民;而國民之中,相當大部分是王子貴族,大部分在發達國家念的大學,能來到香港的,不懂英語的也許極少。問諸司機大佬,答「他們這些貴人,一定是酒店包車,哪裏會坐我們這些的士?」的士司機需要面對的,其實還有許多其他語言,例如法語,非洲近半的國家都是說法語的;又例如西班牙語,南美洲絕大部分國家說西班牙語。前者來香港的還不多,後者已經有不少是香港的遊客。這些不都是「一帶一路」的國家嗎?
香港號稱國際城市,假如不足以面對能說英語的遊客,如何說得過去?其他的國際通用語言,尤其是「一帶一路」發展中國家的通用語言,又懂的人很少,如何成為國際城市?
語言單調,如何可稱國際城市?
然而,阿拉伯語引起筆者思考的,是科技的角色。最近有機會在合肥訪問科大訊飛,這家公司以語音的科技起家,現在的語音翻譯工具,技術水平非常之高;在內地開會,講者的語音瞬時成為字幕,幾乎馬上翻譯成外語。筆者年前在日本,也已經歷過完全不懂英文的司機,以手機翻譯來對話;不過當時只是譯成文字。今天,完全可以用機器「即時傳譯」,你講的是一種語言,馬上可以譯成另一種語言、語音。(疫情時政府曾經向的士派發收款機,不如現在派發語音翻譯機!)
也許是從事教育工作,也許是主持過「語常會」,筆者對語言特別敏感。讀者不妨看看地鐵站內的廣告,幾乎完全是中文,偶爾有英文也是極小的一行字;不懂中文的人,就像進了莫斯科地鐵站,覺得是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不止如此,就算是中文,也幾乎全部是廣東話,而且是香港獨有的粵音字;即使是其他地方懂中文的,也會一頭霧水。地鐵是大多數外籍人士與遊客必經之地,如此的語言環境(語境),怎能算是國際城市?
使用方言字,是其他華人地區沒有的。講滬語的、講閩南語的,文字的讀與寫,都是通用的白話文。香港的文字使用,獨一無二。文字是溝通的工具,只能表達本地方言的文字,就是拒其他華人於千里之外。公共場所只用中文,就是不顧非華人的感覺──遊客、居民。我們對2019年「港獨」的口號非常敏感,文化上的「港獨」卻視而不見,卻又高喊「吸引遊客」。
粵音文字,代替通用的白話文?
有朋友說,「你說這些話,說給誰聽?」「語常會」基本上只管學校的語言教學與研究。數年前做過一次語境調查,曇花一現。上面說的種種,有誰關注?就算是主管旅遊的部門關注了,又有誰可以改變現狀?這是語言政策,是全社會的問題,在各個部門各自為政的情況下,誰來管語言政策?
我們只是講「兩文三語」,現在其實變成了「三文三語」。比如說,使用粵音文字,已經是香港的一種文化。手機上的溝通,已經絕大部分是用粵音文字。手機上的語音輸入,也可以是全部粵音文字。這不是任何人可以改變的,也是一種文化特色;就像粵語歌曲一樣,值得珍惜(雖然還不是「非物質遺產」),但是本土的文化優勢,不應該導致與外界隔離。
有老師說,現在學生作文,交作業,使用粵音文字,已經逐漸泛濫,無法遏止。現在政府的公開口號,也往往是粵音文字──「借錢梗要還,咪畀錢中介」,是天天看到的。現在騙錢的受害對象,很多是內地來的、不懂粵語、不認識粵音文字的大學生,他們是否也應該受到警告?
更嚴重的是,學生用標準的白話文寫作的機會,會愈來愈少。不說語音,就連文字,也會與其他華人社會隔離了。我們就任由這種情況延續下去,直至無法挽回?
另一方面,電視上的節目,幾乎通通譯成粵語,那是另一種值得關注的現象。很多香港人都在央視欣賞《典籍裏的中國》,香港的電視台播放的時候,卻配成粵語。完全沒有了原來的韻味,大異其趣。何必呢?反正已經有了中文字幕。其結果,就是減少香港人接觸普通話的機會。
學習外語,豈是學生額外負擔?
這也不止是普通話。本欄提過,在北歐,大部分國家不允許外語節目配音,但是配本國語言的字幕。這是讓本國國民──尤其是兒童──接觸外語,是國際化的重要政策。學會外語,不是完全靠課堂教學或者考試,而是靠不同程度的沉浸。香港對於接觸外語與普通話,機會是如此之多,羨煞其他社會。我們卻不珍惜,自己封殺了接觸普通話與外語的機會。其實大概沒有人好好地思考過。香港號稱國際城市,是否要認真考慮一下?問題還是一樣:誰來管?
兒童接觸外語,卻不只是學習外語,為了未來工作,或者是為了國際視野,而是兒童智力發展的重要環節。本欄提過多次,多語的孩子,比單語的孩子,智力的發展,尤其是決策能力的發展,有很大的優勢。這是語言腦科學大規模實驗證明了的。2012年,港大與華東師大在上海開了一個有關學習科學的國際論壇。美國的Patricia Kuhl教授在會上發表了她上述的研究成果,當時出席會議的瑞典教育副部長,臨時決定緊急回國,她說:「我一定要趕回去,國會明天就要通過幼童不學外語的政策。我要他們重新考慮。」
現在還有不少人,還困在一種古老的迷信──「太早學外語,會干預孩子學習母語!」其實是沒有根據的。中國內地,最近也規定小學三年級以前,不學外語,聽說其中一個理由,是減少學生負擔;實行下來,很多人擔心會拉大貧富鴻溝,因為家長還是會付費讓孩子學英文。前一個時期,曾經有建議高考不考英文,理由是對農村的考生不利;結果沒有實施,但是英語的計分比例,下降了。這些,似乎都沒有考慮到學習外語對學生智力的影響,大概都是沒有考慮到學一門外語對學生成長的重要性;更不用說下一代的中國人如何在世界上馳騁。
說到外語,近年香港DSE考英語以外的學生愈來愈少。這也是一個不如意的狀況。過去一些傳統的教會學校,會有法語。現在也有國際學校,法語與中文並列選項。但是整個香港的學校來說,語言的學習,基本上就局限在中文與英文。而且,如上述,是非通用的中文與英文。
語文學習,逐漸成為一個刻不容緩的大課題。背後還有兩個更大的問題。第一、語文的學習,閱讀是最根本的;可以說閱讀是寫作的泉源;但是香港的孩子,普遍地不愛讀中文書,這一點與內地的學生,相差很遠。第二、AI流行機器翻譯,兩種語言之間,文轉文、音轉音、文轉音、音轉文,都有現成的工具;於是可以問:人類還需要學習外語嗎?這兩個問題,都不容易答?
原刊於《信報》,本社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