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溫海躺在病床上,氣息似有還無。呼吸機在晚飯前已經撤走了,只留下測腦波和測心跳的儀器。老妻特意在家煮了碗紅豆沙給老人,老人吃得很滋味。兒孫晚飯後向老人道別都各自回家,結婚60年的白髮老妻余霞安坐一旁,她要說的話已經說了許多遍,人間話說完了,淚哭乾了,現在反而很平靜的等老伴呼出最後一口氣。
將軍澳政府醫院4樓內科病房E室8張病床只有3位病人,晚上10時15分,兩位年紀不輕的同房病友也都睡了,偶爾還有微弱的呼嚕聲。溫海人在彌留之際,腦神經卻異常活躍,聽覺也特別靈敏,他很清晰地聽見窗外傳來叫賣聲:「紅──」,再留神聽聽:「紅─豆─」,聲音愈來愈近,沙啞、低沉….「紅─豆─沙─」,啊!溫海像受到心臟起搏器電擊一樣,至少他認為軀體向上彈跳起來,余霞一直盯着溫海,溫海像枯木一樣,動也不動,別說向上彈起來了,很明顯的,老人被腦神經支配着、愚弄着。
溫海並不認為是這樣,儘管多年來沒有再聽過這聲音,他對這一把聲音實在太熟識了,這可是他兒時入睡前常聽到的聲音,為什麼今晚會聽到這聲音?正在疑惑不解之際,「兔兒,你在哪兒?」老人忽然聽見母親用北京地道的國語溫柔地喊自己的乳名。
「我在這兒!」溫海從床底躦了出來,母親的大床是嫁妝,紫檀木造,床底高,矮小瘦削的溫海坐在床下玩耍,頭也不會頂到床板,床底就是溫海的小天地。「替我去買一碗紅豆沙,你自己也去吃一碗!」
拿着一毫子,溫海從3樓昏暗的木樓梯直奔落地下,上環的舊木樓一律樓高3層,木樓梯畢直的從地下直上3樓,有錢人家住地下,工薪階層住2樓,外省來港又沒有幾個錢的,只能住3樓。
一支擔扞兩個瓦罐兩個火水爐,白髮婆婆每晚10時15分就在樓下叫賣紅豆沙,一個瓦罐裝的是紅豆沙,另一罐是海帶綠豆。白髮婆婆也能說國語,溫海覺得婆婆特別親切,婆婆總是叫溫海「慢慢吃,燙」,有時還加送半碗。婆婆擔扞還挑着一個小籐籃,裝了好幾本小人書,《水滸傳》、《三國演義》……溫海蹲在地上,邊吃邊看,有時看不懂就問婆婆。
「婆婆,什麼是暗語?」
「暗語就是兩人相認的一個憑證。」
婆婆教曉溫海許多歷史故事,還對溫海講述沿途叫賣看到的事情。「你們的二房東,住在露台房的潮州人很疼老婆卻又經常打老婆,打完老婆後又會來買一碗紅豆沙哄老婆。沒有打老婆的晚上他就會買碗海帶綠豆給自己。」白髮婆婆觀人於微,她也知道溫海的乳名叫「兔兒」,「兔兒,今天有沒有人欺負你?」「沒有!」起初溫海不願意和陌生人講自己的事情,後來和婆婆熟稔了,什麼都向婆婆說。
溫海生下來就帶着兔唇,做父親的看了一眼,咕嚕地說:「就叫溫海吧,我姓溫,怎樣也得跟我姓,我們做海員的,靠海為生,就叫溫海」。說完就走了,以後也沒有出現在溫海的記憶中。媽媽把初生嬰兒抱在懷中含着淚說,「這麼可愛的兒子,就叫兔兒吧!」
溫海母親身高5呎7吋,在上世紀40年代塗口紅,穿絲襪穿高跟鞋,是北國的時代美人,戰後從北方來香港尋夫,做海員的丈夫一年沒有幾天待在家裏,家用也不常發。母親由於不懂粵語,又沒有謀生技能,只能靠典賣嫁妝首飾、向親友賖借度日。
上環的一層舊樓往往住上7、8戶人家。溫海與母親住在60平方呎的尾房,尾房最靠近廚房,非常悶熱。廚房一戶一個火水爐,7、8戶就有7、8個火水爐,煮飯的時候人來人往,背貼背屁股頂着屁股;湧進鼻子的什麼味道都有,中間房的四川人在燒紅油牛肉,乾紅椒的辣味把眼弄紅了;北京人在弄酸菜魚,聞着牙齒也酸了……聞在鼻是五味雜陳,溫海小桌子上的只是一磚腐乳、一片鹹魚。
溫海從小營養不良,個子矮小被人欺負,從尾房走出大門,中間房的大塊頭牛仔,總是要騎在他背上走上兩圈才讓他走過;房東潮州人喜歡扭溫海的耳朵,住走廊下格床的獨居漢會夾他的鼻子,閣樓的大姊喜歡跳下來擰他的手臂,從尾房到地下士多店為母親買樽醬油,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溫海受到欺負,告訴媽媽,媽媽開始還很氣憤的和人理論,對方一概否認,往往不了了之,母親也只是攬着兔兒、安慰兔兒,淚水卻濕了兔兒一臉。往後溫海再被人欺負,也不敢告訴母親,卻向白髮婆婆傾訴,婆婆很專注地聆聽,溫海一口氣講完了,婆婆柔柔的在溫海額上打了一個手印:「日子會愈來愈好的,只有你欺負人,沒有人敢欺負你。」
過了幾天,溫海發現自已的兔唇彌合了,留下一條不大起眼的疤痕,母親也改口不再叫他「兔兒」,改叫「海兒」了;一向欺負他的鄰居牛仔,覺得他的疤痕有江湖大佬的感覺,也主動和他熟稔起來,一起去對付鄰街的小孩。
海兒剛剛在童党中建立了一點點聲望,母親對海兒說,我們明天要搬家了。晚上10時15分,海兒下樓買紅豆沙,強忍淚水對婆婆說:「我要搬家了!」「別擔心!」白髮婆婆又在海兒額上打手印,「咱們還是會碰上的。」
「我怕忘記婆婆的樣子!」
「咱們弄個暗語吧。聽好了,我平常都在喊什麼?」
「你在喊紅豆沙。」
「不對,你聽好囉!」這次婆婆清了清嗓門,再用低沉沙啞的喉音喊出「紅─豆─」,「就是紅豆沙嘛!」溫海心中咕嚕。婆婆慢慢的把聲音拉長,啍到第三趟的時候,溫海聽得很真確了,婆婆不是在喊叫,她是在哼一個小調:「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海兒當然不知道白髮婆婆在唱什麼,婆婆一句一句的向溫海解釋,溫海聽着聽着,雖然還是不大明白,眼淚卻不期然的流了下來。
婆婆說,王維的這首詩,就是咱們的暗語,你想我的時候吟這首詩,咱們就會碰面了。溫海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溫海和母親搬屋搬了一次又一次,不是因為欠租,就是因為太多叔叔伯伯晚上來找媽媽聊天,二房東不高興,又把溫海兩母子請走了。
溫海在生活中打拼,忘了這首詩,也沒有雅興去吟詩。他再也沒有碰上白髮婆婆了。
夜深人靜,溫海在病床等着與白髮婆婆見面,他有太多說話要告訴婆婆。一秒、二秒、三秒……時間過得特別慢也特別寧靜。
夜深人靜,過了很久很久,紅豆的小調又在空氣中飄浮,溫海張眼看看,床前的白髮老妻不正是白髮婆婆嗎?老妻的大眼睛帶着笑意,又在溫海的額頭上柔柔的打了個手印,低聲哼着溫海熟悉卻又久已遺忘了的紅豆小調︰「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老人呼了一口氣,安詳地睡着了。
醫院的死亡證寫着,溫海,男,88歲,兔唇,死於多個器官衰竭。死亡時間:晚上10時15分,心臟停止跳動,腦幹神經死亡時間:10時17分。(完)
作者按:我看過許多死亡個案,也曾在死亡邊緣徘徊。年過60之後,經常猜想,會在什麼場景之下告別人生舞台。溫海的告別場景,也是我其中一個猜想,既然以小說面貌呈現,也少不了許多文學潤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