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金銀器作之中,「盤」一類東西是較大型的製作。一些以金片或銀片錘揲成相當薄身的圓盤,由於製作的目的不在於盛放物件,它的展示性常高於實用性,故趨於淺腹如大碟,在大唐和薩珊珍藏中便有相似的金銀器。今天我們談論的,是體大腹深,足以用來盛水的盤器。中國人有一種說法,江湖中人以金盤洗手,喻意不再沾手於行業恩怨,其淵源究於何時不得而知。但是,當中起碼包含兩重意義是相對真實的,一是盤乃用於洗沐,二是以金器特製,喻意莊嚴高尚。把兩者結合起來,它理應是皇家御用之物,與杓匜並用的盥皿,就是取水清洗以後,盛戴下滴的水液。
在中國中古社會,只有上層的皇室貴族才會使用金盤盥洗,唐朝的皇子公主出生後三天,金盤於宮中洗兒會上大派用場,晚唐詩人張諤的《三日岐王宅》詩句中記道:「玉女貴妃生,嬰兒始發聲,金盆浴未了,繃子繡初成。」在洗濯之禮中,為貴族子弟用上金器、錦繡等物,無非對小兒送上永恆的祝福,追求吉祥的庇蔭。因此,金盤的體型和各種雕飾美態,均足以衡量此物的貴重程度。香港古月堂珍藏的唐代五曲葵式摩羯紋鎏金盤,口徑34釐米,高度9釐米,足徑21釐米,重2,441克,(圖 一)可以説是存世唯一內外鏨滿紋飾,雕工接近完美的大型深腹金盤。(圖 二)
鎏金摩羯 黃金時期的產物
筆者前此已撰文(〈中華魚龍:唐代葵型摩羯鳥獸紋銀鎏金盒的觀察〉)指出摩羯的魅力,這一像魚像龍的異物,從印度文化而來,幾經改造,終於在中國土壤裏生根結果,衍成千年不朽的圖騰。觀唐代皇家貴族的器用,到宋元明清深入於民間百姓,在金銀器或屋樑上都有鎮護的魚龍摩羯。航海之途風高浪急,膜拜摩羯可保平安,水中靈物繼而登岸,在屋脊上含樑匐伏,也能防避火險,絕對迎合國人一物多用的民俗信仰。在摩羯紋飾還是為貴族專用的金銀器時代,摩羯與佛教、水生的關係特受重視。牠們游弋於蓮瓣之間,作戲珠捧日之狀,象徵着佛法的護持,為人類生活帶來和樂安穩。
古月堂的金盤,中心部分鏨刻了一對摩羯,頭如帶角巨龍,上顎卷曲,雙目烱烱,張囗露舌,充分展示其不怒而威的尊嚴,其身上鳞片雕飾細緻鮮明,頭部朝向火珠而尾部反向扭曲,形成摩羯相顧的圓弧形態。在海濤紋並蓮花密佈的精彩構圖下,一雙摩羯便成了鎮海主人,彷彿在水波中上下翻騰,隨意興波作浪。牠有着唐代中後期的摩羯特色,前身生出了一對翅膀,俱可想像,金翅在光芒火珠下神氣伸張,羽毛節節精雕,配合首、身、鰭、尾各部分的浮刻,尤其顯得立體自然,如魚龍躍動出水,又似飛天之貌。(圖 三)
此盤以五道等距的凸棱造出花瓣,為襯托花的形態,各瓣邊自上而下,皆留一條凸起的葉脈條紋。所以,縱觀各瓣便自成一區紋飾,而橫向自底而上觀看,又有層又一層的鏨刻對象。在中心部位的摩羯與蓮瓣周邊,亦鏨以五棱葵型粗線框。在狹長的線框面積上,由上下的梯形連接延續,每梯形空間鏨刻成四小蓮葉。框外的第一層鏨刻了花鳥紋,花蔓之中乍露桑子,每區有雙鳥在其間展翅相傍,動感十足。繼而再上,是區域空間較狹小的第二層,以規律的蔓草紋圍繞盤周。接受邊囗的第三層鏨刻忍冬花紋,各區並具一隻前瞻、或後顧、或仰天的吼獅,共處於森林樂園。(圖 四)
金盤鏨刻 渾然天成的傑作
從種種細節顯示,匠人高度重視金盤的鏨作藝術,外壁之處也經過層層布局,可謂盡用器物的空間。首先,足底外圍皆以延綿的忍冬花紋為飾。自足框而上分為兩層,第一層各區鏨刻花蔓和雙鳥,第二層各區同様鏨刻一吼獅。(圖 五)全盤的明暗刻工,所以巨細無遺地展現人前,全賴金體的均匀反光。加上葵囗微微外反,從任何角度觀之,皆達至理想的拋光效果。(圖 六)從接近盤底與足底之間無鏨刻的金面部分來看,本體的含金成色甚高,放大鏡下只看到少量含銅氧化的跡象。整個金盤,基本上就是通過原個錘揲,直接在壁身及中心部分進行各種鏨作和模沖的焊接,造出了渾然天成的傑作。
摩羯紋瓣型金盤,在唐代極為罕有,過去在福建泉州的唐代陳元通夫婦幕內,發現了五曲葵式摩羯紋銀碗,器型與此金盤相比略細一半。該碗現藏於廈門市博物館,通高8.7釐米,囗徑17釐米,底徑10.8釐米。(圖 七)惟因銀體隨時日侵蝕,與含硫空氣接觸後不免烏黑,失卻本來銀體的光澤。此銀碗相信就是唐代宣宗時期之物,為陳氏任地方官時所獲得,在大中九年時同葬地下。考其碗上展翅的摩翅,也是上顎彎曲,張開大囗,作相互盤旋之狀,與香港古月堂所藏的金盤摩羯造型具備共通之處。
唐代自安史之亂,國勢由盛轉衰,幾經肅、憲二宗整頓地方,仍然不復舊觀,至穆、敬、文、武諸朝宦官擅權,局面更難控制。故唐代中後期,李唐皇室亟欲重振朝綱,只有在宣宗時期,政治才稍見清明,君臣論政每以大中體制為楷模。古月堂的鎏金摩羯,正是此黃金時期的產物,在唐代政權還未走到滅亡以前,它深深承繼了盛朝文物,並啓導後代典章,肩負着時代中興的任務。以器型論之,此葵式摩羯鎏金盤為唐代金銀器的極品,遠遠超越了前期工藝,與繼後懿宗咸通年間法門寺的地宮珍寶相比,亦不遑多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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